路上,陈正南不停地打马,也不停地在心里骂自己无知,夜里居然不知道警醒,竟敢放心大胆地睡,让人轻松地给偷了个精光。
直到近中午时分,陈正南才追上一辆往北的两挂马的马车。
靠近那辆马车后,陈正南策马逼近马车夫,让他停下来,对方有些不解,更不愿意停车。
他便立刻从腿上摸出尖刀,指着车夫喊:“你车上有贼,他偷了我的银子!”
那马车夫听了这话,立刻给惊到了,很快停了马车。
陈正南将自己手中的缰绳放在车夫手里,拉开车厢门,赫然看见赵学成和另外五个旅客坐在车上,正惊慌地看着他。
“你给我下来!”
刹那间,那股杀人时的狠劲又出现在陈正南的脸上,他凶狠地把刀子递到赵学成的胸前,逼着他从车上抖着腿走了下来。
陈正南从车夫手中接过自己的马缰绳,对他说:“你们走吧!”
马车远去,陈正南用刀逼着赵学成离开大路来到路边小树林里,吓唬他:“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赵学成看着他手中的尖刀,摇头。
“我爹是强盗的爷!你敢偷我的钱,你是不想活了吗?你说,怎么办?”陈正南呵斥道。
赵学成眼见无法逃脱,尖刀逼在面前,听对方的意思也不是正经人,只得从肩膀上摘下包袱,从里面取出陈正南的银钱,交还给他。
陈正南用刀逼着赵学成跪到一边,收了自己失而复得的银子和铜钱,之后掀开对方的包袱,发现里面除了两件破衣服之外,一些闲书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身上还有钱吗?”找回了自己的钱,冷静下来之后陈正南问道。
赵学成从身上摸了几下,取出七个铜钱放在面前说,哭丧着说:“你的钱我一文没花,这是我的钱,我就这些了。我,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实在是没办法,才做了这丢人的丑事。”
“你和我说的去河南送信是假的?”陈正南问他。
赵学成点头:“是假的,我,我是大同人,去太原府考举人不中,之后又被人骗了,流落在街上替人抄写,后来实在混不下去了,这才回家。走到这里连回家的路费也没了,这几天我每天都只能吃晚上一顿饭。”“这次,你有没有骗我?”陈正南思忖片刻,问他。
“大兄弟,这次我说的真的是实话,我是从太原回来的,步行已经走了快半个月。”说着,赵学成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看着面前的黄草。
陈正南一时间想到了为命逃亡的自己,这时不禁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他收起刀,从自己的银包里取出一两多的一块银子扔在赵学成面前:“这够你回家的路费吗?”
赵学成哪里敢信自己眼前的一切,惊着:“兄弟,你这是要给我的吗?”
陈正南点点头:“嗯。”
赵学成立刻站了起来,又下跪向陈正南磕头:“兄弟,你真是天底下头号善人啊!太谢谢了!”他说完,眼泪水哗地流了下来。
“后会有期!”
陈正南看着赵学成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便上了马,循小路往东而去。赵学成看着他远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踏上回家的大路。
此后的路上,陈正南格外惊心,一路少言,食宿小心,只一心着力向东赶路。
第四日正午,陈正南到了一个叫徐油坊的镇上。他找了一家马车店,随便吃了简单的饭,喂了马,要了房间休息到午后,出来便去后院牵自己的马,准备上路。
刚出门,迎面一位老人正好走过来,两人撞个满怀,老人差点跌倒。陈正南连忙伸手扶住老人,连声道歉:“对不住,老伯,都是怪我。”
那老人也不理他,推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反复打量他的脸片刻后说道:“你请过来!”
老人说着往外走,到了店门前不远处的卦摊上坐下,又冲他招手。陈正南只得走过去,说道:“抱歉老伯,我有事在身,不打算测字算命。”
那老人脸色微变:“你的命,哪里还要算!你有什么事能比你的命重要吗?”
听了这话,陈正南立刻怔住了,片刻后只得走过去坐了下来,一时默然无语。
那老人问道:“你此刻欲往何处?”陈正南道:“去保定府。”
老人问:“何事?”
陈正南回道:“想去学生意。”
老人察观他神色,摇摇头说:“差矣,往东去,你必失了性命。”
陈正南忙问:“那是为何?”
老人也不看他,立刻取了笔纸,书写起来,片刻间一挥而就,将写好的字放在他面前。
只见那纸上面写道:“向南则顺,遇阳便停,环水得安,有玉而福,四君相伴,财善一方。”
陈正南看着纸上的字,不禁有些惊慌,一时间又不知其意。
这时老者道:“我不收你一文钱,你快些走吧。我是看你生有良善之相,却大难临头。我是替你可惜呀,只愿你能听我的话,快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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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说完,起身昂然而去。
陈正南愣了片刻,把那张一时间看不懂的纸放在怀中,取出十文钱放在桌上的砚台下,去后院解了马缰绳,上马往东而去。
到了镇中心十字街口,陈正南正思忖着那纸上的意思,忽然看见街边的山墙上贴着几张盖了官印的告示,他凑近一看,在两张纳税征徭的告示旁边,赫然贴着一张“缉捕”公文,上写:
缉拿协查:杀二人命案凶嫌陈氏,名政,年十七岁,太谷人氏,长方脸,面皮白净……
看到这里,陈正南只觉得脚心发凉,脸上发热,血往脑门上冲,差一点从马上倒下来。
他心中暗叫不好,四下里一看,还好无人注意到他,便慌地立刻拍马便行,向南而去。
陈正南知道,此刻他必须要相信那算命老人的话,尽管他不知道接下来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向南则顺”,这句话他还是明白的。
就在那时,他忽地想到,自己的名字是正南,这正合了老者要他“向南”啊,这是天意,还是巧合呢?此后的旅程陈正南一路向南,过了黎城之后,更是不敢往大的城镇去,专门住小店,沿途远远观察集市上的公文告示。
这时,陈正南忽地想到,说不定官府的人查到他有在保定府的亲戚,正差了捕快在那儿等他入网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惊了一身冷汗。
四天后,沿途再也看不见捉拿自己的缉捕文告。到了此时,陈正南才算松了口气,但另一个更大的担心又摆在了自己面前,保定府去不成,那自己又该往哪里去呢?
一路向南,自己到底要去南方的哪里?自己终究要在哪里落脚,哪里又是自己的归宿呢?
正想着,他远远看见前面有个不知名的市镇,便拍马快步,到得镇上,寻了个偏僻的马车店住下。
那天晚上,起了北风,天变得特别冷。
次日清晨陈正南早早起来,先去马厩看着店伙计喂了马,饮水,自己又拿出六个钱买了些草料备着,拴在马屁股旁边。
他自去了吃罢早饭,洗了脸便出门上马,从小路行了一段往大路上奔,向南而去。
行到半日,风便有些紧了。
陈正南的面前,路途遥遥,行人稀稀。雪,忽然间就下了起来,才一个时辰,路面就一片白茫茫了。
想着眼看离过年不远,自己却一个人漂泊天涯,前途漫漫,生死难料,陈正南不禁悲从中来,一时几乎泣下。
这时,马儿走得渐渐慢了些。北风像刀子似的猛刮。雪,像柳絮一般的雪、像芦花一般的雪、像蒲公英一般的雪,在空中舞,在随风飞。
眼看着雪花飘落下,陈正南心中发颤,之后他便鼓励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挺住,什么都不能怕!一定要活下去!
人生原本就祸福难料,不论我将来的结果如何,我准备好了!想到这里,他立刻有了气力,不再伤感,双膝夹马,连抽数鞭摧马疾行。
到了日中,陈正南身上冷得厉害,却依然看不见集市,找不到落脚的车马店。他有些后悔,自己应该早上出门前先问清店里伙计,然而行已至此,只得继续向前而行。
眼见马儿雪中行走有些艰难,渐渐弱了力气,陈正南便下马取出草料,在道边喂马。那马吃完干草,自个儿舔了几口雪,打了个喷嚏,摇摇尾巴。
陈正南打小便伺候过自己家的骡马,知道如何爱惜牲口,不忍立刻上马,便牵了马而行。那雪越下越大,四下里无雪野茫茫,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大幕,道边的大树僵硬如铁,连呼吸的空气似乎也要凝固起来,无法吸入口鼻。
一人一马艰难行了半个时辰,脚下的雪越发厚实,陈正南见无法再走,便向远处离大路最近的村子走去,想讨个宿头,落脚休息再说。
进了庄子,只见村子里关门闭户,四下里除了风的声音,雪的亮光,人畜皆没有动静。风雪中,庄子里,门户前,连个玩雪的孩子也没有。
陈正南见村里大多数都是土坯房子,砖瓦房人家稀稀数户,更有一些人家干脆全是柴草房。他便选了离自己最近有院的砖瓦房走去。
“啪,啪!”
陈正南小声地敲门,但没有反应。他只得加了些力气,又敲了几下。
片刻后,有一婆子从里面问道:“外面是谁啊?这大雪天的。”
陈正南答道:“我是过路的,在雪地上实在是走不动了,想在这里打扰你,讨个落脚。”
那婆子答道:“这事我做不得主,容我禀报主人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近五十岁的老汉开了门站在陈正南面前,那人白面黑须,身材结实,看上去有些面善。一只黄狗吐着白气,摇着尾巴过来反复闻陈正南身上的气味。
陈正南谦恭地道:“大叔,我过路此地,在雪地上实在是走不动了,想在你这里讨个落脚。我身上有盘缠,照付你饭钱、住宿钱,只请大叔照顾一二。”
那老汉身材健壮干练,像个见过世面的人,他上下打量了陈正南,笑道:“我这里不是旅店,要是住店,还得请你再往南走八里多路。”
陈正南意识到自己语言不妥,忙陪笑道:“老伯,我有失言之处,还望谅解,请给个方便,照顾一二。”
老汉拉开院门:“谁出门走路也不能背着自家房子走,是吧?快请进来。”
说着,他接了陈正南手中的缰绳,牵到正院东边的马厩里,拴在槽上,又上了些草料。
马厩里有三头耕地的黄牛,两匹马和一头毛驴。
陈正南打量着房屋前后院舍,看出这是户殷实的人家,且居家有些许讲究,四下里的耕田农具摆放整齐,地面平整干净,不是个普通农家。老汉引着陈正南进了西厢房,里面摆了一张床,有小木桌,方凳两只,一个书柜,里面放着一些经书子集,和一些农经的、阴阳的书本,墙上挂着斗笠之类的杂物,看上去爽利整洁,像个年轻人的书房。
“敢问贵姓?”主人家顺手拿了块布,擦拭床上、桌上、凳子上的灰尘。
“哦,晚辈姓何,何标。”陈正南熟练地报出这个假名。
“哦,我姓钟,大号仁轩。这庄子便叫钟家村。你且先在这屋里休息一下,正好我们一家也还没有用饭,且等下我们一同用吧。”
陈正南道了谢,钟仁轩便关了门出去了。
陈正南从窗子看着外面的茫茫大雪,一时间不禁茫然,感觉自己如同身在梦中。
一恍自己还在愁困之中,转眼间就已经身处这安然的人家房舍,吃饭住宿都有了着落,一时心头放松不已,
这人家房舍布局,和自己家有些相仿,只不过比自己家更宽阔些,院子更大、房子更多、更敞亮。可是自己的家呢,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呢,应该被官家罚没了吗?
爹娘自杀而亡,姐姐呢,姐姐一定受到了自己的牵连,她还在外边逃亡吗?特别是这新年将到的光景,她们一家在哪里呢。自己,这个年该如何去过呢?
忽然,门被推开了,一位相貌温和的妇人,应该是钟仁轩的妻子,抱了被子进来:“客人,饿了吧,饭菜马上就好!”
陈正南帮忙接了被子,那妇人便递给他,自己去放置垫被。
陈正南忙道:“伯母,我还不饿,多有打扰了。”
那妇人停下手里的活,上下打量着他,道:“这不算啥,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你且放宽心在这里歇下,总要等这雪下得停住了,路上可以行走呢,我看得几天下呢。冻住的雪路,骡马容易滑倒伤腿,伤了可是难治。”
陈正南帮着她整理床铺:“实在是叨扰,打扰府上了。”
妇人一笑:“后生,你是姓何?”
陈正南点头:“晚辈是姓何。”
妇人又问:“你眼下可有二十岁?陈正南:“晚辈十七虚龄。”
妇人点点头:“好,你且休息吧。”她说完推门出去,将门掩上。
陈正南斜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间,想到自己不知道去往何处,不觉有些发愁。
约半个时辰后,一个婆子推门进来道:“小何,请到正房用饭。”
陈正南道了“多谢”,起身随她一同前往正房。
进了门后,只见八仙桌被从条几案下抬出,上面放了六样各色炒菜,有肉有鱼。
四个桌凳围在四方。
看来,中午有四个人一同用饭,他寻思除了钟老夫妇,应该还有他们的儿子,只是奇怪为何到现在没有见到。
谦让一番后,陈正南请钟仁轩坐了主位,自己打横坐了东边。钟仁轩拿了酒瓶、酒盅,倒上酒。
陈正南忙站起来道:多谢老伯,小侄不会用酒,望你见谅,请您随意。”
他此前也曾在家陪父亲多次用些淡酒,但现在逃亡在外,为了处处小心,便婉拒了钟老的好意。
钟仁轩笑道:“现今天冷,用点酒水暖暖身子正好,但饮得感到酒力才好,正值你这一路累了,下午你更可放心睡个大觉。”
陈正南见对方一番诚意,待自己极热诚,便接过一盅酒道:“老伯厚情难却,如此,晚上就用这杯酒陪你老人家吧,只是,我只能用此一杯。”
这时,婆子从外面开了门,一位丫鬟从外面捧了一碗汤进来,放在桌中,转身退出,紧接着,一位和陈正南年龄相仿的女孩同她母亲从外面进来,来到桌旁。
钟仁轩道:“这是小女香兰。”
陈正南忙站起来拱手行礼,那香兰温和淡然一瞥,屈膝给他还了个万福,方才按父亲的安排坐在陈正南对面,她母亲自坐了下首。
陈正南不由得偷偷打量香兰,只见她眉唇间透着一股和善温柔,瓜子脸盘,两颊融融,眼若澄塘,双目晶晶,看上去很是贤惠可人。
此后许久,陈正南每每忆起香兰,还记得那日她头上挽乌鬓,斜飞凤钗,袅娜纤巧,举止大方,看上去极是可爱的神态。一杯酒下肚,众人一起吃起来,很快便冲淡了陌生感。
钟仁轩与陈正南谈了些天气和旅途行程之类的话题之后问他:“敢问,公子此去何地,在这寒冷的腊月里出门,一定是有急事。”
陈正南已经想好,此后的行程,但有人问自己的旅程目的地,就按赵学成的说法讲一遍,于是说道:“晚生要去河南南阳,给在那里官府做事的大伯父送信,因为奶奶得了病,眼看不好。我自己父母双亡,和老叔、爷奶生活在一起。眼下老叔让我去请大伯回家主持一切。”
钟仁轩点点头:“难怪,原来你这是去送信。”
陈正南想,我手头还真的没信,便直言道:“我手上也没有信,只是去请伯父回来。”
钟仁轩“咦”了一声,片刻后又问:“府上你老叔目下做何事呢?”
“哦--”陈正南有些惊慌,他以前很少扯假话,这一路上的逃亡,逼迫他改名换姓,但没想到眼下还得接着瞎编。
好在他头脑机灵,反应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被自己杀死的两名公差,便随口答道:“我老叔在本地县衙里做事,管的是库房钱粮。”
“哦,好,原来你们是官宦之家啊。”钟仁轩看着他,点头微笑。
一时,香兰早早用好了饭,才又瞥了一眼陈正南,道:公子请慢用,失陪了。”
她起身后微微躬身,点下头,便先去后面了。陈正南还了礼坐下,一时几个人也就吃罢了饭,婆子和丫鬟过来收拾了桌面,捧了茶上来。
喝了茶,钟仁轩和陈正南聊了会儿天,见他有些困倦,便起身送他去厢房里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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