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永明沉吟半晌,方道:“事发之后刑部第一时间封锁了房间,并将房中之物一一排查,并无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两位大人身中剧毒命丧黄泉,房中只余婉娘一人存活,加之婉娘言称房中并无他人,这实在是......实在是匪夷所思。”
强风呼啸,铁栏外的风雪穿过囚室半开的小窗缓缓飘落到风檀脚下,她伸手接住飘来的雪絮,转身注视着甄永明的眼睛,“甄大人,凡是毒物,皆有实体。或磨成粉末,或团成药丸,或如水可流......而下毒的方式又有很多种,入口入鼻入发肤......毒发时间又因个体差异毒药差异而各有不同,大人在刑部稽查多年,不会不晓得作案之刃,不入虎穴亦能得虎子的道理。”
甄永明侧首看向囚窗,又看向风檀,思虑一番,道:“仵作已查明他们所中之毒乃天下奇毒之首阴鬼毒,这种毒药的发作时间是一到两刻钟,毒发前他们已在婉娘房中呆了一个多时辰......也就是说,若毒药并非婉娘所下,也有可能是从窗外......或者什么其他的地方化为粉末被两位大人吸入了体内?”
甄永明说罢又突然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道:“可婉娘并没有中毒身亡。”
“婉娘方才说,那时她被诸大人按在被褥里,也就是说,毒药进来时她的头颅处在安全区域,所以毒药无隙可入。”风檀掌心朝上承托着融化的雪水,翻覆手掌让雪水悉数下倾,声音陡然变凉,看向甄永明的目光也不再温和,断言道,“刑部排查的,不够。”
甄永明在这样的目光中错开视线,“今日受教。事不宜迟,老夫即刻派人再去红绣阁探查。”
风檀徐徐收回略显锋芒的目光,眉眼疏淡没有情绪,“大人言重,下官愧不敢受。”
她说罢,看看婉娘,又看看甄永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甄永明是官场里的人精,抚须一笑,“刑部以后与刑科免不了有打交道的地方,风大人有什么要求提出来便是,我也好卖你个人情不是?”
风檀道:“那下官便不卖关子直说了,红绣阁里的姑娘都是官妓,她们是些受父兄连累的苦命人,并不是自愿为妓。她们识过字,也读过书,无辜受牵已是可怜,若再施以酷刑逼供,实在是天理难存。当然,刑部也有刑部的难处......”
“老夫明白风大人的意思,”甄永明打断风檀的话,“我会禀告尚书大人,停下此间酷刑。”
风檀拱手道谢,跟在甄永明的身后走出牢门。
甄永明边走边说:“风大人应当是认识婉娘吧?不过风大人刚来帝京半月,怎的与婉娘扯上了关系?”他虽是笑言,语中却满满的全是试探。
来时的伶仃小雪已化为大片的鹅毛铺洒在夜色里,雪夜中风檀容色是更加圣洁的存在,可她说出的话却不那么清白,“我与婉娘,不过是在床上滚过几遭的关系。”
甄永明听罢一愣,随即朗声大笑,眸中疑色稍褪,摸了把胡子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言罢,他看到前方风雪中静静伫立着一个人影,身高八尺,体型魁梧,头戴斗笠,腰挂大刀,斗笠上的雪花已厚厚一层,似是等候许久的模样。
“这是下官的侍卫,”风檀浅浅介绍一句,看着孟河纳布尔被浸湿了的衣衫,道:“孟叔,不是告诉过你雪大就要打伞吗?”
斗笠下孟河纳布尔的声音清晰传来,“林晚舟,送走,速回。”
孟河纳布尔的中原话说得不好,总是断断续续的,风檀却一语明白了他的意思,平静的脸上骤起波澜,“林晚舟被人送走了?!”
孟河纳布尔点点头,道:“是。”
甄永明看风檀一改沉稳的模样,若有所思道:“林晚舟?红袖阁艳绝京城的花魁娘子林晚舟?风大人可真是处处留情啊。”
方才一个婉娘,现下又来了个头牌花魁,这位风大人倒是跟红绣阁交情不浅。红绣阁里他能不认识其他人,却不可能不认识林晚舟。林晚舟因母罪牵连遭祸,六岁被陛下贬入红绣阁为妓,算算年头,应是将将及笄?且官妓一生不能离开红袖阁,寻常人物绝不敢轻易收下她。
风檀急切问道:“把她送到哪里去了?送给谁了?”
孟河纳布尔慢吞吞回答:“送给,左都御史,萧,殷时。”
风檀来帝京的时间尚短,却不会没有听说过左都御史萧殷时。崇明十年,萧殷时以十五岁稚龄中状元,金銮殿上得皇帝赏识,自此任命翰林院掌院学士。半年之后,倭寇缕犯边境,他自请出使西北寻找大铭族势力,游说他们与大晄联合夹击倭寇,此战大胜,崇明帝又将他拔擢为锦衣卫指挥使。五年之后,大晄最高监察机关都察院左都御史致仕,萧殷时便由锦衣卫指挥使升任左都御史。
萧殷时为官十年,至今不过二十五岁,身后无母家无势族,仅凭一己之力官拜正二品,成为柄国之臣。纵观晄朝三百年,也无人可出其右,假以时日,必入枢机重镇内阁。
他做锦衣卫指挥使时,行事手段狠辣犀利,只闻其名便可止小儿夜啼,当年坊间还流传着一首关于他的打油诗。
远看神容仙姿,近看天质自然。指间翻云覆雨,皮肉筋骨全断。若说人间无阎罗,诏狱囚犯直喊冤!
这样一位神佛不敬的铁阎王,世家大族屡次想与其结两姓之好,他却从不点头,身边无女侍,亦不流连青楼楚馆。甄永明道:“风大人莫急,萧大人不近女色,他不会收的。”
满朝文武官员里,没几个人敢送官妓,当然也没几个人敢收下,顶多暗地里玩两天便送回去。这些爱玩女人的官员中,唯独不会包括萧殷时。
孟河纳布尔道:“他,收了。”
狂风夹着雪花吹来,吹得人脸上如同刀削一般。风檀沉默片刻,施礼向甄永明拜别,“甄大人,今日叨扰,下官先行离去。”
甄永明看着少年在风雪中利落的翻身上马,奔腾的马蹄踏起飞扬的雪花,直到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这位年轻的官员和官妓们牵扯倒是很多啊。婉娘也就罢了,又来一个林晚舟......林晚舟......林晚舟昔年因母获罪,她的母亲是......风有命。
风有命啊,女祸案的始作俑者,崇明帝即位至今还没有人犯的案子重过她。
他查过风檀的底细,清宁县人,农户出身,五岁时父母离世,之后又被叔父收养至今。风檀和风有命除了都姓风以外,绝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又或许只是年轻人心恋佳人,求之若渴么?不过风檀若是真的恋慕林晚舟,和总宪大人抢女人的话,怕是没什么好下场喽。
罢了罢了,他瞎操的什么心,甄永明眯眼擦了擦眼睫上的落雪,叹了声:“看来今年的风雪来得格外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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