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个畜生,只要有点吃的就能活下去。大家打他,他就打回去,渐渐的,不到十岁,村里的小孩儿都打不过他,就连王麻子有时候也要吃点亏。
不过,这样他被王麻子打得更惨了。
石头很瘦,比起其它孩子,他这几年长高的不多,但是五年也有一大截了。
他从贱人被抓奸的那天起就没有穿过新衣服。他所有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盖不住手腕,也盖不住脚腕。
或许有一天,他会死在某个深冬吧。有时候在柴堆上瑟瑟发抖的时候,他会盯着黑暗想。
然而不必到深冬了,那年的姜国,天气格外的冷。
丰收后的深秋,冰冷的雨水接连落下,有些农家没来得及晒的粮食都要找柴火烘干。
石头除了吃饭的时候,最喜欢躲去隔壁邻居家烘粮食的土房。几天昼夜不息的柴火,让他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温暖。
夜晚,灶膛发出猩红的火光,他光着脚蜷缩在旁边,干燥的尘土味,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但睡眠却依旧很轻。
“咳。”火房外面有脚步声,以及邻居咳嗽的声音,石头赶忙爬起来,将小小的身子蜷缩隐藏在角落。
隔一两个时辰,邻居会来添火。
村子里的人都被王麻子打过招呼,不能随便拿吃的用的给他。王麻子曾今在他们面前如何自豪炫耀过儿子媳妇儿,如今却嫌恶到了极点。
听着来人的脚步声逐渐远离,石头重新从阴影中走出来,他光脚坐在灶膛之前,看着那长牙五爪的火苗,有一瞬间,想把自己小小的身子塞进去。然而,滴滴答答。外面响起了雨打落叶的声音,又是一场半夜的秋雨。
他眼中闪烁着爆裂的火光,身子感受到温暖,感受到幸福,重新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是短暂的,且预兆着痛苦的来临。
当家家的火房都熄灭的时候,不周山脚下的村子迎来了早冬。树木的叶子掉了一半,剩些枯黄的挂在枝丫上,哆哆嗦嗦让人发冷。
王家早就准备好了过冬的木柴,整整齐齐堆满了柴房。
泥泞的时候,石头还要去贫瘠的土地上割草,喂猪喂牛,以此来换一点根本吃不饱的饭食。他的鞋子早就穿不下了,光着脚活了几年,两只脚长了厚厚的茧子,有时候踩在荆棘上也感觉不到疼痛。
可是,冬天带来的冷是透骨的,他引以自保的力气没有丝毫的作用。
王家村腊月有祭祀山神的习俗,那天,村子里所有的人参加典礼,都不会干活。
他们在村头对着村子后面隔着一座山的不周山祭祀,是祭祀天神,也是祭祀皇家。
不周山上有一处行宫,听说是大王和姜王后特地为姜公主修建的。
姜公主自幼体弱,这几年全国圣手几乎都召进姜国王宫中看过,前几年有术士称,姜公主身体阴弱,王宫龙气太盛,才使得公主缠绵病榻。
大王和王后差人选址,最终决定在不周山上修筑行宫,耗时费力,今夏方才竣工。
祭祀这天,王家村喜气洋洋,早冬的天气,满村人心头火热。
直到天色昏黑,大大小小的活动才办完,王家一家人都聚在王爷爷家里吃晚饭。
王麻子的新媳妇儿重新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三岁了,小眼睛大鼻头,满脸的麻子,王麻子喜欢得不得了。
今日合家团聚,吃完饭大家围坐在堂屋的炉火边烤火。
“狗蛋,来这边。他二叔,你一个大人不能坐远点儿?就这么一堆火,你一个人堵了一半,别人烤什么!”王奶奶叉腰骂人。
“奶奶,我要坐那里。”王麻子身边的小孩儿指着他二叔的位置。“哎,行,乖孙过来。”
屋里挑选着位置,其乐融融,屋外寒风呼啸,石头扒着门站在外面,被屋里的温暖吸引。他以前冬天就是坐二叔的那个位置的。
石头的脚生了冻疮,又肿又痒,他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迈进有火的堂屋想取暖。
那堆火围着坐满了人,小孩儿在里圈,大人在外圈。石头围着转了一圈,大家没发现他,他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缝隙插进去。
终于,他放弃了,悄然地蹲在一个相对温暖的地方。
“嘿,那个野种蹲在这儿呢!”二叔家的三丫被火烤的发烫,叫嚷着出来,看见了蹲着的石头。
“我□□娘的!老子不去找你,你个野种倒要到跟前来了,找打是吧!”王麻子转身,新媳妇儿在一边看着,他这两年日子过得好了,又有一点后悔没有把这个孽种丢到那个□□家去,如今这么大的孩子,改户籍不是件容易事儿。
王麻子越发看石头不顺眼,抬脚将他踹翻在地。
石头沉默起身,准备出去。
“哎,今天大好的日子,不要动手动脚,把屋里搞得乌烟瘴气。”他二婶说了一句话。
石头奇怪的眼神看向她。
二婶接着说:“管他干什么,赶出去柴房带呆着就是了嘛。”
呵,果然。
石头像是聋了,被一大伙儿人关在堂屋的门外,屋里,人影绰绰,火光摇曳。
才是早冬啊,深冬呢,深冬怎么还不来,他不敢死,那让深冬冻死他吧!
大家今天很开心,王奶奶忘了厨房里还有炖的骨头没有端进屋里躲着,石头怀着希望进去搜索了一遍,惊喜地找到了美味。
他偷了一块,油腻腻的裹进破烂的衣衫里。跑出院子的大门,他躲在墙角,拿出那块骨头,仔细的观看,始终舍不得下嘴。他用长满冻疮的小手对着那骨头摸了又摸,直到冷风将它吹得冰凉。
石头开始动口,小口小口地吃着。
肉,好香,好香好香!
“吱呀”一声,院子的门打开,王麻子准备带着媳妇儿儿子回家了。石头心头一紧,停下了啃咬的动作,蹲着一动不动。
他躲在几步远外的墙角。
“哎,石头好像不在柴房,他跑出去了?”王爷爷去看猪的时候问。
王奶奶骂:“当然不在,那野种偷了肉,不知道躲去那里吃去了!看他回来,我不打断他的骨头。”
“这大晚上的,天儿这么冷,要不去找他回来?”王麻子媳妇儿在一旁假惺惺。
王麻子果然被激怒,咒骂一声,然后道:“找什么找!你们该睡觉睡觉,管他在外面是死是活,他总要回来,到时候好好教训一下!”
他说完带着人走远,丝毫没有注意到墙角的人。
王奶奶也咒骂一声,连头都没有伸出来一下,便把院子的门关上。
寒冬腊月,石头被关在了院门外,他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肉骨头。然后站起来,站到那两扇高大的院门前。
进不去啊,那翻墙吧,也不是第一次了。
石头站在院子正中央,正北方的两个屋子,纸糊的窗户上在专用于照亮的一根油柴中印出剪影,他感受着寒风刀割一般从衣衫的破洞中吹过,想象着屋子内的温暖。
走向厨房,刚刚还在的那锅肉汤不知被王奶奶躲藏去了哪里,显得他手上握着的半边骨头如此的可笑。
柴房的柴火是不允许他随便用的,可是今日,石头或许是着了魔,在大家休息的时候,他独自一人燃了半夜的柴火。
但是今日的温暖不再带来幸福,他坐在火堆前,身子越来越烫,思考越来越慢,他隐约听见正房中王爷爷和王奶奶起夜的声响。
王奶奶咕哝:“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那小子回来没有。”竟然还记得住他?石头抱着膝盖抬起脑袋。
王爷爷翻了个身,骂道:“赶紧上来,磨磨蹭蹭,被窝的热气都跑没了!管他回不回来,这个不服管的野种,在外面冻死也罢,少吃一份粮食。”
石头站了起来,冷漠的眼神俯视着眼前的火堆,迷蒙的头脑听着夜晚重新变得寂静。
冻死也罢?对,那他们死了也罢吧,他看着火光笑了一下。
踢开摆在身旁半夜的骨头,他慢慢地弯下腰,左右手各捡起一根燃了一半的木柴,左手一根随手丢在了身后不远的柴堆上。
石头幼小的身体里已然滋生了一个魔鬼,魔鬼带着他走向院内,右手又是一根,扔向了为耕牛准备的干草,干草长长地靠在墙角,连着上方的房梁和屋顶。
热烈的火苗放肆的摇曳,在院子的两个角落里,它们肆意增长。
他也不观察自己的杰作,扔了木柴后,头也不回,再次翻出院墙。
这场火或许会死人,或许不会,但石头不在乎了,因为,他再也不会回去那里。
邻居陶家的孩子去年发了一场高热,没多久便去了,症状同他现在一摸一样。石头无所谓活着,也无所谓死亡,他只是,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
他在黑夜中摸索着往后山而去,往大家觉得神圣的地方去。
爬山的途中,他无数次往山脚观望,火势越来越大,吵闹声,哭喊声,铜锣声,救火声,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真是有意思的一副场景,便如五岁时突如其来的那场闹剧。
他继续往山上爬,心中却难得高兴。
分明头脑很模糊,呼吸都带着滚烫和困难,可是他却神奇地回忆起这些年的生活。
真是令人失望,没有开心的场景,可也无所谓了。天亮了,他有时昏迷,有时清醒,有时热的冒汗,有时冷的发抖,只是脚步不停,一直在朝着远离王家村的地方踉跄地行走着。
便是死,也不要死在那个地方。
石头爬上了一座美丽的山,周围全是一摸一样的树,树上挂着零星的树叶还分叉,脚下,是秋季凋零的落叶,他们重新成了树的养料,与泥土混在一起,潮湿,腐烂得稀软。
石头头晕脑胀,深一脚,浅一脚,在天黑的时候翻过了山头。
他看不清路,最终一个踉跄,从一处斜坡上重重滚下去。
砰——一棵树木拦住了他,石头只感觉天旋地转,最后,身上猛地一疼,他解脱般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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