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楼褪去,当城市消亡,流逝的时光倒溯,不变的只有漫山枫树的不周山。
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子,地处王城远郊。村里的村民虽算不上富庶,吃饱穿暖却是不愁。
此刻,山脚下村头的一户人家,正上演着一出闹剧。
“贱妇!你这个贱妇!”粗噶的嗓音带着暴怒。
男人沙包大的拳头砸在满头乱发的女子身上,院子里,一只木盆被他盛怒之下一脚踢飞,咕噜噜滚到几步远外呆站着的孩子脚边。
石头拿着一串咬了一半的糖葫芦,被吓得不知所措。
“啊,打死人了!救命啊,老天爷,打死人了!”女子哭天抢地喊着,全没了往日骄横泼辣的样子,只剩下满身狼狈。
周围几户邻居听到喊叫,匆匆跑过来观看。院墙上趴着的,院门外探头的,或是疑惑,或是兴奋,更有甚者,幸灾乐祸的情绪在那张扭曲的脸上已经藏都藏不住。
石头才五岁,胖嘟嘟的像个小老虎,见到这场面,终于忍不住大声嚎哭起来。
他也被爹娘狰狞的面容和大声的呵斥哭喊吓到。
不周山下的一桩丑闻由此展开,石头这个小家伙听不懂,只知道那段时间村子里的人都在议论自己家。
“啧啧,我就说吧,王家媳妇儿长成那样,好几次看见她和货郎勾勾搭搭,定有奸情,你们还不信!”早先的猜疑成真,说话的人很是自得。
有人立马结接过话头,“谁说不信,我就信!她怀孕的时候被王麻子照顾的那么好,百依百顺的,怎么就早产了?我看啊,石头肯定不是王麻子的。”
“我瞧着也不是,你看王麻子那磕碜的长相,石头小小年纪,俊的像画里的仙童,王媳妇是长得美,但你看石头那挺直的小鼻子,不像爹也不像娘。”
“说什么爹!王麻子肯定不是石头爹啊!那个野男人生得要是不好,怎么叫王媳妇儿没嫁人就跟他苟合!还怀上野种。”
野种是什么?石头听不懂。
原来,王麻子当初从几十里外取的俊俏媳妇儿,婚前就与人苟合,还带着野种嫁到王家,生下后谎称早产,让王麻子好一番丢脸。
可怜王麻子娶了新媳妇儿,对她百依百顺,还听媳妇儿的话跟父母分家,在村头新砌了房子,平日里,那是一点地里的活儿也不让媳妇儿干。生下了儿子,对儿子石头也是万般宠爱。虽然村里头总有些大娘媳妇闲言碎语,但王麻子觉得这些长舌妇就是嫉妒自己媳妇儿长得漂亮。
这不,前两天儿子满五岁,王麻子寻思着把孩子送去镇上的学堂,看能不能启蒙了。王麻子自己不识字,便希望儿子肚子里能有点儿墨水。
谁料半路遇见常去镇上卖糖葫芦的熟人,说以前去问过,孩子五岁太小,学堂不收。
王麻子也不泄气,只想着等儿子大点儿再去,索性给儿子买了串糖葫芦带着回家了。
这半路返回可不得了,走进院子,便听见男子的粗喘和女子不堪入耳的叫声,王麻子五雷轰顶。
他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媳妇儿正在房间里与人苟合!
王麻子怒火冲天,抄着把锄头闯进去,把那对奸夫□□抓了个正着。他媳妇儿还护着那个男人,硬是衣裳都不穿抱着他不让他打人。
好啊!好个贱人,老子打不了奸夫,还打不了你这个□□吗!
王媳妇儿刚刚披上衣服,就被王麻子一巴掌扇到旁边的土墙上,好险没当场“撞墙自杀”了去,她尖叫着跑出门,被王麻子拉在院子里一顿好打,这才一阵鸡飞狗跳。
石头得了串糖葫芦高高兴兴回家,当场吓蒙了,他站着哇哇哭,下意识上前阻止,被王麻子推了一屁股墩儿,也不知道自己马上要没爹了。
王媳妇娘家强势,这样的事情出来,竟然还是把女儿带回家了。
至于孩子石头?她还要重新找个地方嫁人呢,累赘是不可能带着的。
其实想要王麻子也不给,老子辛辛苦苦五年,就帮别人养媳妇儿养儿子了?他要把这个孩子留着,他要这个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每年遇上过年的时候带到那个荡/妇家去,当面羞辱这个孩子,羞辱他前老丈人家。
石头五岁的记忆里,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闹剧,自此以后,他的天变了。
家不再是家,父亲不再是父亲,而母亲,连影子也见不着。
他的房间变成了柴房,他的食物变成了剩饭,又或者是没有。饥一顿饱一顿已经是最不必说的常态。
晚上,消失了两天的王麻子终于回家,石头饿得发昏,他赤脚走向了堂屋里。“爹,我饿了。”他抬眼看了一下王麻子,声音低不可闻,带着胆怯的请求。
王麻子灌了一碗黄汤,在略微的晕眩中看向眼前宠爱的儿子,迷蒙的眼神似乎是在辨认,但下一秒便带上了十分的厌恶。
他摇晃起身,一脚把人踢到了门槛之外,石头摔倒在院子里,就听见一句:“野种!还知道饿!老子拉屎你吃不吃!”
石头趴在土上,脑袋磕到了木盆旁的磨刀石,听着王麻子的声音在脑海中越变越小。
他昏了过去。
夏季的夜晚,微凉,只是脸上干涸的泪痕像是寒冬结上的冰。
今日天空悬着的是一把单薄的上弦月,漆黑的夜幕和尖锐的角,仿佛即将落在人身上的一把利器。
石头醒来的时候只看到天地融为一色的黑,没有星星,月亮也并不是那么可爱的形状。他眼中带着无人可见的迷茫和痛苦,凭借对自己家的熟悉,摸黑回到了柴房。
石头的孺慕之情,在无数月光的见证下,逐渐燃烧为灰烬。
后来,王麻子娶了新媳妇儿。
爹什么的,石头早就不喊了。王麻子不允许,新媳妇儿也不允许。
村里叫他石头的人也原来越少,大家大声小声,大人小人都是喊,“那个野种,你知道吧,那个野种”。
像一句该死的咒语!
新家连亲生的都容不下,更不必说野种。野种被送到村里的爷爷奶奶家。
不是要对他好,而是王麻子没折磨够,也不想野种影响自己的新家,索性送到自己的老父老母那边寄存。
石头的前爷爷奶奶还带着二叔家的几个孩子。
他的世界从五彩变成灰暗,人生早就坠落无边地狱。石头早在几年的冷眼中丢失了对他们的亲情,生存的本能却让他克制着自己伏低做小。
人总是带着希冀,即使是对万分之一可能的事情。踏进爷爷奶奶家之前,石头只希望自己能比在王麻子家的时候吃得更饱。
所以,就再乖一点吧。
“爷爷,我……”他踏进院门,乖巧地喊人。
一只有力的脚却从后心把他踹了一个大马趴,进门的王麻子怒喝:“这是你爷爷吗!你就喊!”
院子里的大人们无视着,小孩儿们躲着,有些嬉笑地着看,有些害怕地着看。
石头小小的,布满青紫的身子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眼泪在脸上流成沟壑,像人人厌恶的一只臭虫。
孩童的眼中终于充满了冰冷,他发誓,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因为他们哭泣。
石头不说话了,他越来越沉默。
因为不说话多数只是被嫌弃,而张口容易引来打骂。他张口是错,迈步是错,又何必听他们嫌恶的嗓音。
年纪尚小,王家村几乎就是石头全部的世界,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他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等待着心中最后一抹消失的光亮,希望这抹消失的光亮可以重新照耀自己。
那便是,记忆中莫名其妙消失的母亲。
那日打了猪草以后在溪流边喝水。
“看到没,那就是被娘亲不要的野种!看到他的鞋没,只够穿半个脚掌了,好搞笑,哈哈哈!”孩子们站在溪流的另一边嘲笑喝水的人。
娘亲,娘亲!
娘亲要的!是爹不要!石头冲过浅浅的溪流。他天生神力,打翻了三个比他大的孩子。可是,没有吃饱,对方人多势众,他还是被打趴下了。
说来可笑,在村子里石头还算有家,孩子们也不敢打死他。
石头哪里都痛,仰头望苍天,睡着了,醒来,再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家”去。
这个家,他融不进去,却又逃脱不了。
后来,殴打日益严重,因为大家发现,野种没人管。
“哈哈,他有家,但没人管的啦!给我使劲揍!”最大的那个孩子唾了一口。
石头重新站起来,破了的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眼神狠戾地冲向对方,他们人多,但他力气大,况且,他并不害怕受伤。
至于小孩们去王麻子那儿告状。
随便,告去吧!反正,告不告他都会挨打,告不告王麻子也不至于把他打死。
开始的两三年,石头过年后会被带着去几十里外的外祖母家,虽然会在众人面前遭受一顿毒打,但他很期待。
期待看见记忆中温柔的女人。
王麻子例行公事一般,“啪”打他一耳光,然后狰狞道“野种!”,“啪”又是一耳光,然后癫狂道:“哈哈,贱人!”
石头没有哭泣,只肿着脸庞,急切的目光在那帮真正的亲人中搜寻着,试图找到那个所谓的母亲。
第三年,他绝望的目光终于对上熟悉又陌生的母亲。
女人躲在一个角落,伸出头,随后,对上了自己儿子祈求的眼神,她却如看见洪水猛兽,立即骇然地躲了回去。
石头心头瞬间涌上暴戾:贱人!
他如狂怒的猎豹,冲上前,却被大人们拦下,被王麻子揪了回去。那个女人不是母亲,她是贱人!贱人!贱人!
王麻子猛地踢了他一脚,暴呵:“小兔崽子,你这什么眼神!给老子哭!大声哭!”王麻子希望他在这家人面前哭。
石头不哭,他阴狠麻木地站着,像一块石头。瘦弱青紫的身躯,像一个讨债的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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