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细小的胭脂粉尘滴落,砸在藤黄木桌上轻轻弹了一下,还是不如穿堂而过的那么一阵清风。
今日发生在镇子上的有两件大事。一件是许家公子出殡,一件则是魏氏少爷娶亲。
一身绫罗绸缎的新娘坐在镜子前,她眉眼俊逸,青黛朱唇旁有一细小的黑点。
坐在梳妆镜旁的是她的母亲,这个年岁其实不大的妇人显得比平常人都要老一些。她轻轻抚在新娘头上的那只手,酱红色的手背布满坑洼和青筋。
“我还记得,你刚出生时就这么巴掌大的一点,当时刚露出个头时就哭,吵得人心烦。后来,她们把你塞到我的怀里,让你叼着我的一边,你呀,没有牙的嘴就那么扒着我,努努嘴狠命那么一吸,把我吸成这么个老太婆,自己个倒是出落的亭亭玉立。”妇人说着话的时候,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新娘一直安静的听着,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红装粉面,却心如死寂。
“娘,我想最后再去见他一面。”新娘说着,身后的妇人哭声不止。
…
从隋城周边的山岭绕去,邓州界上是大片大片的开阔平原,而在必经之路上,则迎来了第一个避无可避的途径点——双河镇。
此地往北,沿宽阔平原纵马驰骋可直达邓州。旧时曾有王帐驻此,因祸事纷扰其后人改名换姓,于当地开辟门庭,其郡名为汝南。
沿小路一直往前,悄咪咪的躲过这最后一道关卡便见前方路口有个长条竖起的石碑,上书有“双河镇”三个大字。
一路上灰头土脸的吴红英这才多了几分神彩,她欣喜道“终于有人家了,谢天谢地,我得赶紧洗个澡换身衣服。”
而同行的顾湘君却和她不一样,身上衣服不仅纤尘不染甚至连连日来行走半点汗臭都没有。
当然,按照这位仙子的解释是“我可是仙女,你知道的,仙女都是不流汗的。”
其实,准确点的说法乃是天人不露衰,即衣身洁净,不落庄严。
从有了福生过度给的仙缘后,顾湘君自发的便开始进行辟谷。体无五谷浸染自然不需要排出什么秽物。
而相对的,福生则得保持正常的饮食,他现在的境界开始回涨,隐约又要触及当初跨过去的那道门槛,急需大量补充。
打眼一扫,沿途村庄农田分立道路两旁,有鸡犬相闻。往那笔直大路向前,则宽阔无边。看着远处的山野,见天色晦暗,福生道“还得加快点步子,晚了也不怎么方便打尖。”
当然,吴红英可比他还要积极,脚步一点,人已经飘至前方三四丈外,身姿腾挪间,有如田间野鹤。其腿上捆绑的两片大黄甲马正熠熠生辉。
从沿路来时,遇见的那伙送葬的队伍,不难推测,前方会有个比较大的镇子。而真临近了,才发觉,这双河镇比自己想的还要气派些。
镇门口立着的数道牌坊宛如庙门,其中,多是些三间四柱的冲天式,夹在街道中间,大路之上,其雕花玉楼精美绝伦,端的是气派森严,典雅非常。
出身名门的吴红英自然是识货的,她一眼看过去,嘴里那是啧个不停,旁边顾湘君看的迷惑,她问“这是到了哪儿了?怎么这么多宫门。”
还保留着大部分在云霞天宫时的记忆,顾湘君所认为的乡镇那必然都是些苦哈哈的地方,能有个像样子的歇脚店就不错了。
而随着时代变迁,一些个豪门氏族在地方上可谓是传承悠久,称呼一声土皇帝都不为过。
这些,福生是有所见识的,他解释道“此地旧时归为汝南郡,应当隶属那支传载千年的名门旁系。门阀之间多有攀比,这牌坊也就是门面,自然都要比谁家建的多建的好。”
当然,这种穷奢极欲倒也还有一些个好处就是惠及地方。
不少财政支出都是由这些个大门大族贡献,而地方上许多事情也是由他们来进行处理。官府在很大程度只担任个担保人的角色,而本地龙头自然也会更多的照顾本地人,只不过,这类地头往往还有个通病就是自视甚高,常常看不起外乡人。
于是,在入店时,当店家看见带着两位古怪少女的道士要求两间房时,那老板捏着胡子,一副你们这儿玩的还挺花的表情,懒散道“一百八十文,不包饭菜。”
这个价格可以说是很便宜了。
身上没带银子,只能把目光看向吴红英的福生忍着老板鄙夷的目光,在清点完账目,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上了楼梯。
“热水在后面,自己烧。”丢下这么一句,老板掩上房门自顾自的骂了句“那个小瘪三跑哪去了,也不知道来招呼客人。”
环视了一圈,吴红英对这便宜屋子倒也不嫌弃,至少这还有个象征性挡一挡的屏风,虽然,它看起来破破烂烂。
“走了这些天,累死我了,湘君,咱晚上可不陪你逛街了,洗个澡后,我要好好的睡上一觉。”
顾湘君将随身佩戴的那把剑放在桌上,她刚想回复好友的话,突的鼻子抽动,似乎闻到了些什么。继而看着她在屋内转了一圈随即默不作声的走到一处拐角,她面色古怪,将手按在了那挂在墙上的簸箕,把那竹编往旁边一挪,看见木墙后面赫然露出来的两个小洞。
一瞬间明白所有的吴红英当场就怒了,她猛地一拍桌子。
隔壁,刚卸下行李的福生活动起身子,这些天一直背着那重达三四十斤的竹篓,浑身都酸痛,但碍于两个女孩子面前,又只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可能,这就是男人最后的倔强吧。
正当他打算掀开衣服看一看后背是不是被硌出什么印子来时,突然听到旁边屋子里的响动。
“怎么了?”福生当即站了起来,他快步走到门边,神念探查下,发现顾湘君她们已经走出门外,遂也开门出去。
气上心头的吴红英嘴里那可是骂个不停,跟在她身边的顾湘君脸色也不好看。
而听到身后房门打开,那一脸警惕的福生道长追了上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在另一边偷看我们。”顾湘君回道。
福生一时没往那处想,反而将手伸入衣兜,准备随时发动攻击,他问“是魔教的人?”
吴红英则没那么好脾气慢条斯理的回答,她快步走到隔壁屋子,一脚将门踹开。
“你个混不吝的,敢偷看老娘是吧?滚出来!”吴红英随手抄起屋旁边的摆着的扫帚,而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是空气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怪味。
进来扑了个空的吴红英,脸上怒气未消,而在神念扫视下,福生的视线落在靠墙的那张床上,直直盯着床下的位置。
当然,五感不比他差多少的顾湘君已经歪着个脑袋,她手捂着鼻子,眉头蹙起,对着床下喊道“出来!”
那里没有一点动静,似乎根本没有任何人回应。
楼下,听到动静的老板快步走上楼来,他年岁不大,但却是一副老迈的模样,身上穿着大褂,脖子上手上还佩戴有文玩喜好的串儿。此时,他捏着一边的长褂一角,步伐艰辛的往上快步赶来,嘴里嚷嚷着“出什么事了?”
顾湘君提着剑准备往前走去,却被福生拦下。
后者从她身边经过,缓步向前,蹲在地上歪着个脑袋往里去看。见床
福生眉头微微皱起,道“你不打算认个错?”
吴红英可没好脾气跟他商量,上前一脚踹在床板上,吓的那
“老娘不管你是谁?今个非得给咱一个交代。滚出来,让老娘看看你个鳖孙长什么损样!”
“怎么了怎么了?诶呦,您…你把脚给我拿下来,别给我踩坏咯!”门外的老板跌跌撞撞的赶了进来,见着这场景,也是不由得心里打鼓,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湘君冷着脸,她手上捏着颗枣子,这是先前在路上采的,这时,她手臂一丢朝那床板地下一甩,就听见一声吃疼的叫声。
老板也吓了一跳,他弯腰歪着脑袋循声望去,脸上表情一愣,随即脱口道“狗娃?你怎么在这儿?”
那躲在床板地下的少年把自己缩的更紧了,蜷缩成一团,像是一只流浪的野狗。
福生拉住吴红英,将她带离床榻,而顾湘君则开始和老板协商着这件事怎么处理。
等到人群散去,许久,那床榻底下的少年才慢慢探出脑袋来,爬到外面。
他瞪大了眼睛,表情有些局促又有些茫然,他回过头去看着墙上那两个眼睛大小的窟窿,咽了口唾沫,快步走到门口。
等他一开门,却被门口的福生给吓了一跳。
见少年出来,福生抱着手臂,脸上略微有些柔和道“你现在要去哪?”
那少年低着个脑袋,他不敢走也不敢抬头,动作表情里都透露出一股子的害怕,他害怕眼前的陌生男人可能要对他采用的一些暴行。
然而,福生只是皱着眉头,他问“你是个哑巴?”
那少年还是低着个脑袋,福生上下打量着,发现这家伙浑身上下瘦的是皮包骨头,衣衫不整还有股馊了的怪味。越看越觉得膈应。
福生见他畏畏缩缩,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匮乏的死气,就好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那些濒死动物。叹息一声,福生走在他前面,轻声道“我帮你和老板解释过了,他应该不会为难你,但今日之事,你得给我同伴们一个解释。过去道个歉就好,我们也不会为难你。”
“谢,谢谢。”身后,那个低着头的少年嘴巴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
福生眉头微动,但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道“你得先去洗个澡,你这样子,没谁愿意待见你。”
少年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福生又问“我听老板说起,你是这家店的伙计?”
少年这次倒是轻轻嗯了一声,他依旧低着个脑袋,弯腰驼着背,身上挂着的衣服破洞褴褛,不比乞丐好多少。
从楼上下来,店家刚被吴红英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时候正一肚子气没处撒,看见灰溜溜跟在人后面的狗娃,张口就喷,什么恶心人的脏话都能喊出来。
躲在福生身后的那个少年身子微微抽动,只在老板要抬手打他时才有所反应。
“好了,事情已了,你打骂也没用,倒不如静下心来,与他好好谈谈,日后不再发生这种事情就好。”福生拦下老板,他担心,少年这身板挨一下棍子可能得断块骨头什么的。
老板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他握着棍子的手犹不解气,在那少年裤脚上打了几下,骂骂咧咧道“这么个赔钱玩意,当初要不是看他快死了,老子也懒得领他回来。这干活干不好,还成天游手好闲的。这身上一股味儿,你又去刨人家马粪了?”
听着老板的话,福生只觉得少年身世凄惨,方才那点小变故虽然是惹来不好的印象,但究其根本,也确实是因为顾湘君和吴红英这两丫头长的俊俏,难免惹人多看几眼。
不过,少年这算是心病,其行为举止之怪异,太异于常人了。
目送少年在骂声中渐渐去了后院,福生问道“他不是本地人?”
老板现在是一听到他名字就来气,“哪是我们这儿的,指不定从哪逃荒来的,早年有过一批逃荒潮,兴许是那时候蒙进咱这儿。”
这事,福生略有感触,大概十来年前,北地那边连绵发生的一系列乱事,虽说后来被平叛了,但大批流民分为三路,一路往南沿途经过河南道向着水土更为丰茂的江南进发。一路往北,投奔了雄踞关外的武煌国,成了境外之民。这还有一路则是在河北河南那地界分割开,去往山南道附近,往西填补大量东去人员的空缺。
流民流民,流离失所,无定游民。
灯烛通明的屋内,福生眼看着那萧索背影含胸驼背远去时,心中感慨万千。
…屋外,那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的雨云悬在整座镇子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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