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
夏彬生咀嚼饭粒,把食物咽了下去。“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哪天我的哥哥需要帮助,我希望你能帮帮他。”
“之元?他怎么了?”
“许多事情,他容易钻牛角尖。只是这样,我希望你能拉他一把。”
陶赛赛不以为意,“这不还有你吗?”
夏彬生不说话了,只是坐在对面,静静地注视陶赛赛,期待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陶赛赛可受不了他的审视,举手投降。“我答应你,肯定会的。怎么不会嘛?你和之元都是我朋友。”“谢谢你,赛赛。”夏彬生说。
陶赛赛受不了他的肉麻,抖了抖肩膀,装作把鸡皮疙瘩抖掉。
那天直到晚上七点,他们才告别,夏彬生背包出门,搭乘楼下不远处街头车站的公交车,去往工作的报社。
陶赛赛则洗碗擦桌子,然后用冷水冲澡,躺在沙发无聊地看了会儿电视。他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得很熟。不知过去了多久,茶几上的拷机滴滴响起来,他醒了,懒洋洋地伸手去找,把亮着屏幕的机子举到眼前一看,原本睡意朦胧的陶赛赛睁大了眼。
这是他接收到报社爆炸消息的深夜,夏彬生一去不回的第一个夜晚。
他们在车上,夏之元开了窗,在飞驰的车内抽烟。陶赛赛开着车,穿梭在夜色幽杳的街道。他们不住招待所了,警方不余遗力,一直追着夏之元的踪迹走,这是陶赛赛希望看到的。但是从现在起,他们需要一点时间。
根据夏之元的描述,在珠三角某处的银行,他还存了一份录像带。他们正要去那里,穿越跨海大桥,直接进入关卡,进入珠海新区。车子慢慢停了下来,陶赛赛从车窗后露脸,与关卡的工作人员交谈。对方好奇地检查证件,然后看了副驾驶座的夏之元一眼。
“他是谁?”
“我的同事。”陶赛赛撒谎。
“也要看一下证件。”
夏之元掏出伪造的驾驶证,交给工作人员。在她核对信息的时候,夏之元看了陶赛赛一眼。两人心领神会,汽车骤然启动,咣当撞开围栏,一个猛烈的油门飞速冲了出去,岗位上的人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在后面大声呼喊她的同伴。夏之元和陶赛赛冲在车队前面,一路急驶。守在关卡旁的警车孤零零地转弯,从路口追了上来,在后面警铃大作。夏之元回头张望,大声对陶赛赛说:“往海里开!”
车子猛地拐过又一个路口,在码头边缘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往前开,撞翻了一箱箱装满海货的货桶,车轮不停地滚动,颠簸在石子路上,他们开进货仓旁边破败的小道,勇往直前,后面的警车已经查看到尽头的路况,发出急刹的巨响,陶赛赛踩着油门,面包车跃起腾空,随之重重跌落,冲入了小路前方的南海。
落水的瞬间,夏之元打开车门,和陶赛赛互相拉扯,像两条自如游动的鱼,潜入深深的海水,水面上方,船只的信号灯闪烁不停,夏之元拽住陶赛赛,两人往对岸游去。警察下了车,对着沉入水底的汽车一筹莫展,透过模糊不清的夜色,在周边展开搜寻,夏之元始终往南游,不时浮出水面透气。他们游了十分钟,最终抵达满是肮脏废墟和垃圾的垃圾场。一个靠海的臭烘烘的地方。
夏之元上了岸,湿淋淋把陶赛赛拉起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着。走着,走着,奔跑起来,把警车雪白如昼的灯光和喧闹呼喊的人声抛在身后。进入市场,夏之元拉起滴水的汗衫,围住下半张脸,露着上身,像个手长脚长的流氓大摇大摆,若无其事地融入人群。
他掏出口袋里的香烟,海水浸湿了烟草,咸咸地叼在口中,打火机也无法点燃。陶赛赛在他身后,警觉地环视四周。
“我们得找一辆新车。”夏之元说。
他们疾步行路,找到停车库,夏之元随便找了一根弯曲的钢丝,手脚并用,解开塑料环锁,骑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陶赛赛无奈地说:“这是偷的第四辆车了。”
“你已经被我拖下水了,警官。”夏之元说,“走吗?”陶赛赛暗骂一声,猛一抬脚踩烂了塑料,铁丝搅动,扯开车锁。两辆高大的自行车远离了夜晚灯火通明的集市,静悄悄地行在路上,夏之元在前头带路,陶赛赛骑了半小时,气喘吁吁地说:“十点了,银行早关门,不如明天再去。”
“我们身上没有钱。”夏之元指出,“那家银行旁边有个地道,可以待。”
他们骑到路边,分别把车子扛下路,藏到地道里。幸好,这地方没有其他人。陶赛赛靠在墙边,又热又累,汗水淋漓地休息。夏之元巡视了一周,确认安全后回来,一屁股坐在凉爽干燥的地上。看起来,丝毫没有要睡的样子。
陶赛赛说:“拿到带子后,你准备怎么做?”
“寄给市里。”
“你说过,这里地方互相勾结。行得通吗?”
夏之元用手不死心地捻着潮湿的烟,烟瘾是急躁的,语调却安静而沉稳,“县处级不行,去厅局级,厅局级不行,我寄到省部级。实在不行,找中央。总有一个地方,正义可以伸张。”
“除了这卷带子,你有其他证据吗?”
“都被警方拿走了,我不知道。这话该问你,他们有把东西留下吗?”
陶赛赛回想,摇摇头:“接触你的物品部门不在我管辖下,他们不曾提起,我想那些东西都销毁了。”
夏之元没有气馁。因为陶赛赛接着说:“我们还有机会。你得把经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要放过一个细节。一定会有突破点。”
夏之元在脑中整理、梳理回忆,在这初秋的炎热夜晚,神智清醒而有电光石火的预感。他不厌其烦,和陶赛赛两人仔仔细细审视过去每桩每件的发生顺序,调查过程的种种情状。大半夜过去了,夏之元把所有事情完整地说了一遍。他们停顿下来。某一时刻,陶赛赛想到什么,问道:“你说杨帆偷了三辆摩托车?”
“是的。”
“他到底为什么偷车,你还记得吗?”
“他没有说。我记得很清楚,车子没有追回,他含糊其辞,只说处理掉了。”
“很可疑,”陶赛赛说,“也许他是偷车,给了某人,然后隐藏了这件事。为什么呢?”
夏之元陷入沉默,在脑中推理,然后说:“杨帆认识金一铭。金一铭又有两名同伴。正好三辆车,也许是给了他们。”“从时间上来看,他们要车的日子应该在游轮事故发生前。你说过,彬彬推测他们曾经在某地集合。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你是说,他们偷了车,然后骑着摩托车去的集合地点?”
陶赛赛点头,“那样比汽车更隐蔽,也不用花太多钱。只要找人查询摩托车的车牌号,看有没有记录。”
他出去了,找公共电话亭打电话。找寻在公共交通局的朋友,看有没有机会查到车子的踪迹。他被夏之元挟持,一路逃窜的新闻早就传回去了,对方接到他的电话,显得十分惊讶。
“事情我会之后详说,现在,请你帮我这个忙。”陶赛赛说。
对方答应了,不过没能说多久,为避免被定位,陶赛赛很快挂了电话。
他回到夏之元身边,后者正在阴凉舒服的地道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就在昏暗迷蒙的路灯旁。是那枚食指上的素戒,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这样多的变故,它依然在这里。被夏之元脱下手指,拿在手中,无不怀念地端详。
“彬彬长大后,我们分开生活,并不多联系,有一次,我们不知为何打电话,两人彻夜通话,说彼此的生活状况,交的朋友,遇到的烦恼,种种事情,好像要把之前没有说的话都说尽。后来,凌晨的时候,他说,‘哥,为什么我们不住在一起呢?本来在同一城市,如果住在一起,那样我们想什么时候说话,就能什么时候说话了。’我在外地,和他长途电话,夜色如此温柔。我想,是啊,为什么不呢?
“我们在城内找房子,花了一年装修,我们的小家。还有这戒指,是彬彬生日我给他买的。打开礼物后,不久他便去店里给我买了一枚一样的。他说,这是我们的戒指。真好,我们竟然要好到这程度,好像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甚至想过,如果一辈子都是这样,我们可不可以。或许是可以的,因为我确定,我们会始终在一起,无论什么事,我绝不会抛下他。”
“他也从来没有把你抛下,之元。”
夏之元笑了一声,没有反驳,而是说:“如果现在他在这里,又会怎么说,怎么做呢?”
“是啊。”陶赛赛说,“如果他在这里。”
他们一早去银行,按照夏之元的说法,陶赛赛报出箱号,候在操作台前。不久,工作人员回来了,面露难色。“夏先生,”他说,“根据记录,三个月前你已经把东西取走了。”
陶赛赛说:“都拿走了吗?”
“对的。”对方回答,“箱子是空的。我确定。”
陶赛赛没有多问,而是谢过对方,离开银行,和等在外面的夏之元说了这件事。他们走了一段路,清晨的空气清新怡人,路边的点心摊摆起来了,热气腾腾的食物散发着香气,叫人嘴馋,陶赛赛要了一碗茶果汤,端在面前,呼呼地吃着。夏之元要了一杯茶,喝着茶,面色肃穆地把茶杯搁在手边。
“显然,”陶赛赛说,“这卷带子直击了他们的痛处,所以他们才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它销毁。”
夏之元说:“我现在担心滨滨是否还好。”“那个女孩么?她很聪明。这次回去,我会托人问,看看她怎样了。”
证据没有了。计划也泡汤了。但是陶赛赛耐心地徬在摊子前,又喝了一碗香气四溢,鲜美无比的热汤,舒舒服服地舒了口气,他对夏之元说:“喻小白的案子有许多疑点,我保证,我们的人会还你清白。”
“难说,并且如果你公开介入,那些人也会看见你。”
陶赛赛不以为意,认真开口,“有句话我想告诉你许久。之元,每条人命都是命。你觉得自己的命不算命吗?我会尽我的力量来保住每一个无辜的人,这也是我选择做警察的原因。你说过,会努力寻得正义,所以请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赛赛。我真心感谢你。”
陶赛赛跺着脚活动身体,又抖了抖肩膀,“你和彬彬一样,都这么肉麻。”
他们没有聊多久,陶赛赛归还老板汤碗,到路边的电话亭拨通号码。夏之元把裤袋里湿了又干的打火机拿出来,夹着糟糕透顶的烟,试着搓亮,火机小小的火苗摇动着,点燃潮湿的烟草,在他手中闪闪发光。通话持续了几分钟,夏之元满身烟味在吹风散味,陶赛赛正在往回。“有记录,”他说,“那年他们在公路违章行驶,逃脱了。最后有人目击是在高栏港,港口附近只有一座岛,我想他们应该是去了岛上。”
“摩托车呢?”
“可能沉入了海底,”陶赛赛推测,“所以警方怎么也找不到车子。”
避免被认出,夏之元戴了口罩和眼镜,佯装是外地过来的旅客,和陶赛赛搭乘出租车。这时候人还很少,开门时司机望了他一眼,启动车辆,用本地话说:“海鲜过敏?”
夏之元说:“昨天吃多了。”
司机并不疑心,一路上和他们说之前如何载了一名乘客,也是过敏,红疹发得满脸脖子都是,吓人得很,严重到打车去医院。他好心问:“要去看看医生吗?”
夏之元一本正经回答:“吃了过敏药,好多了。”
车子出了城中心,傍海而走。海鸥在栏杆上停歇,鸣叫飞翔,他们在海风凛凛的港口停下,陶赛赛掏出从银行取的钱,给了司机两张。他带着夏之元匆匆下车,乘下一班的船。
“我们时间不多。”他说。银行取钱的事,一定会在两小时内被警方发现,运气差的话,可能马上会循着线索找到这里。夏之元却问:“有电话吗?”
“没有。”陶赛赛说,“你想打给谁?”
他们等了半小时,上船后,就在昏昏欲睡、窃窃私语的旅客之中,夏之元拿着陶赛赛的钱,到处寻找愿意卖他手机的人。船开动了,夏之元还在问。陶赛赛摸不着头脑,实在看不下去,把夏之元拉了回来,低声说:“你想引人注意?这样走来走去。”夏之元对他眨眨眼,手里示意陶赛赛,拿着不知哪个人卖给他的二手大哥大,显然已经得逞。
行驶过半,海水越来越深,越来越蓝,夏之元立在船尾,面对倒腾不息的海浪,看了许久。海水翻滚,摇曳的船身随着柴油味的发动机突突地行驶着。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有人晕船,冲出船舱,在栏杆边上大吐特吐起来。夏之元神色如常,不曾受一丝一毫的影响。他把手机信息清空,举到空中,寻找信号。他对陶赛赛说:“今天天气很好。不过彬彬告诉过我,这是鱼鳞云,明天会是暴风天。”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轻松得好像出门旅游来的。船到了。码头挤着人群,许多人家为了生意过来接客,夏之元下了船,与陶赛赛对视一眼,不顾那些热情急切要给他们提供住处的本地人,只买了一幅地图,便马不停蹄。开始在岛上行走。这座岛很大,单是环绕半周,花了他们一整天的时间。晚上他们才在海边煮粥的店铺随便吃了点东西,店里养着一条狗,还有两个孩子。嬉闹着,吵个不停,大人笑呵呵的,又给盛了饭,让调皮的小孩吃。“店家,”夏之元说,“这儿有哪儿好玩的?”
“山上那座庙啊,还有最南面那块石头,许多人去咧。”
夏之元吃着东西,随手一指,“北边封住的是什么地方?”
“工厂。那儿可不能去,以前是军事基地。”
“军事基地建在这里?岛上的人怎么生活呢?”
“嗐,”对方说,“能怎么活。该出海出海,卖东西卖东西。没什么不同。”
“那里真的没人去吗?”
“那地方邪门,不要去。在这儿看看风景,看看海,晚上在海边烧烤,烧篝火,许多人喜欢,真不错的。”
夏之元点点头,不问了。旁边的孩子却不经意开口,脆生生说:“叔叔,那地方吃小孩。”
大人脸色变了,骂着让闭嘴。夏之元看在眼里,和陶赛赛交换眼色,夏之元说:“吃小孩的地方?封住的北边还有人吗?”店家讨好的脸色:“都是吓唬孩子瞎说的,不能当真。北边早没有人了,就是有家发电厂,时常要添燃料的。”“所以不是什么鬼火?”“当然,岛上住了这么多人,怎么会闹鬼?都是游客乱编故事。”夏之元笑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只岔开话题,又随便点了两道菜。
他们吃了东西,结账后随便找一户人家,租了一间房,晚上休息用的。
半夜,夏之元被陶赛赛叫醒。两人披了衣服,乘着夜色悄悄出门,人家都睡了,只有拍打反复的浪声。海中的灯塔亮着灯,转动四扫,他们小心地避开灯光,鞋底吱嘎,摸黑走在山路上。大半夜过去了,终于在目的地附近。四处围了铁栅栏,夏之元叼着便利店买来的手电筒,发现面前是发电站,再往里去,一片蒙蒙的灰雾色,黑夜里的庞大安静外形轮廓,确实是一家工厂。
他们踏上荒芜杂乱的草地,进入这个开始截然不同的地域,一直往前走。渐渐近了,陶赛赛突然拉住夏之元。“我踩到了东西。”
“什么?”
陶赛赛没有动,而是蹲下身,双手谨慎仔细地摸索,只听啵的一声,好像拔掉了什么,然后站起来,把手里的物件放在灯下端详。他看了会儿,辨认出来,低声说:“是□□做的小炸弹。已经不能用了,看来是丢在这儿的。”
夏之元说:“这是炸弹?”“嗯,”陶赛赛说,“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当然。夏之元周身紧绷,出于警觉状态。他知道,他们距离终点不远了。深深的黑夜仿佛无法用任何东西割开,照出光来。他们重新迈出脚步,豁出性命地踏出每一步。又途径了三颗布置在室外的小型炸弹,陶赛赛一一解除。然后,在逐渐清晰、显露出真面目的建筑物大门,陶赛赛说:“你没有配枪。”
夏之元说:“有几发子弹?”
“六颗。”
陶赛赛说:“留在这里,我进去。”
夏之元说:“不可能。”
“我们甚至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也许,只是虚惊一场,工厂早就废弃了……”
“不管怎样,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你确定这是你要找的地方,”陶赛赛说,“对吗?”
夏之元的沉默是默认。
他们清算弹匣,六发子弹,不确定足不足够,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凌晨三点,把表放下,夏之元抬头望了望天空,心思紧张忧虑,无心欣赏它的美丽。他掏出充电好的手机,走到角落,远离电缆寻找信号,拨通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久到仿佛不再会有人接。夏之元冷静地等待着,直到对方接起,从梦中犹自醒来的蒙眬,“哪位?”
“博林,”夏之元说,“是我。”
博林愣了一下,顿时清醒过来,辨认道,“夏先生?你在哪里?”
夏之元并不废话,“我会延长这段通话,你赶快联系同事,让他们把我的方位定位。”
“你想要干什么?”
很快,博林打通深圳公安局的电话,深圳又火速联系珠海方面,他们连夜动身,车队出发,一路随行,在拧开的电台收听这则录音。“我是夏之元。这是一则面对警方的广播。我没有杀人,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是无辜的。两年间,我坚持调查,在重重的谜团之中走了许久,现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我认定的路途终点,我自身清白的证明,也极有可能包括着警方一直以来没有破解的、海洋街道人口失踪案的来龙去脉。我说的都是实话。我请求警方,无论是为了岛上其他人的安全,还是为了逮捕我,请来这里,这里有我们需要的真相,有需要你们解救的人。我是夏之元,我在海上等你们。”他们埋伏在杂乱茂密的草丛里,夏之元的预感没有错,遥遥一望,工厂内并非空无一人,隐约可见闪动的灯光和人影,确实十分诡异。夏之元对陶赛赛说:“从后面走。”
绕过大面积铺设的□□炸弹,他们从后门绕进工厂,大门敞着,结满了潮湿光滑的苔藓,迎面而来铁锈和隐隐的臭味。陶赛赛对夏之元做了个手势,两人敏捷地伏身前行,举枪察看,搜查底楼和二层一间又一间房间。逼近厂子深处,沿着地底传来如巨大怪物般的隆隆巨响,炉子在转动,热度铺面而来,夏之元意识到,这是一家在岛上的焚烧厂。这儿开着一排惨白的小灯,除了稳定输出的机械声响,其余一切都死寂得吓人。
夏之元在遍布着热度和恶臭的房间外停住,透过磨花了的玻璃,往房内探去。他叫住陶赛赛,两人想把门打开。门锁住了。夏之元施了巧劲,勉强把门撬动些许。撬门的响动惊动了里面的人,有人醒来,影子慢慢地过来了,趴在门边看他们。是个看起来不足十岁的孩子,一双黑乎乎的大眼睛,瘦得尖尖的脸。他向夏之元指了指锁,摇摇头。夏之元没有放弃,而是接过陶赛赛的枪,用沉甸甸的枪托猛烈敲击破旧的门锁。一下,两下。三下。
锁破开了。他们推开门,打开手电筒,不可置信地打量门内的情景。房间一共睡了十几个孩子,穿得破破烂烂,满脸惊恐地看着闯入者。夏之元示意孩子们安静,陶赛赛说:“你们待在这里。在窗口用手机打灯。我出去看看。”
夏之元说:“我和你走。”
一个孩子抱着夏之元,不解地看着他和陶赛赛对话。陶赛赛边摇头,走出房间:“保护好这些孩子——”
有人从门口扑了上来,把陶赛赛撞倒在地上,两人不相上下,混乱地扭打起来,夏之元冲上去夺过陶赛赛掉在地上的枪,对准攻击陶赛赛的人,“不许动!我开枪了!”
来人胆大如虎,把陶赛赛摁在身前,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夏之元。这是一双疯狂的眼睛,夏之元认得出来,和在珠海带他走的人一样的眼神。疯狂。凶恶。像一头盲目可怕的野兽。夏之元瞪视着他,眼见他手脚灵活,勒住陶赛赛脖子,置陶赛赛于死地,夏之元眯起眼睛,举枪瞄准,扣动了扳机。
砰的巨响,子弹飞出,重重打中了对方的肩膀,溅出鲜红纷飞的血花,巨大的力道让对方往后趔趄了一下。陶赛赛趁机脑袋狠狠后撞,把人撞开了,反身一脚使劲踹倒了这人,把他牢牢按在地上,扭住胳膊,用手铐铐住他。
“还有谁?”陶赛赛气喘吁吁地问,“你有几个同伴?”
对方不回答,只是从地上抬起头来,依然死死地盯着夏之元。开口咝咝,如一条毒蛇,“我知道,有一天你会找到这里。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
夏之元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只是举着枪,和陶赛赛警惕地查看周围。
“你们长得真像啊。你是他的哥哥,对吗?那个送死的年轻人。你又是为什么找到这里?为了他,为了这些孩子?”
夏之元顿住了,然后说:“你知道彬彬。”
“我当然知道他。那年在报社,我们见过面的。挺讨人喜欢。虽然之后,他的结局并不怎么愉快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夏之元没有害怕,不甘示弱地瞪着对方。“你做了什么?”
没有回答。
“回答我。炸弹是不是你放的。那场爆炸呢?是不是你干的?你究竟对我弟弟做了什么?”对方哈哈大笑起来,欣赏着夏之元急切绝望的神色,洋洋得意地说:“你一直在找他,是不是?你弟弟的电话还在我这里。有一次,我接通了,你是不是以为你弟弟还活着?在这里?在这座岛上?还是在别的地方?香港,美国?他究竟在哪里?你求我告诉你啊,求我……”
陶赛赛咬紧牙关,一拳利落干脆地让这人住嘴,转而对夏之元说:“不要听他的话。”
夏之元捏紧了枪,感觉发出的声音不像自己的,他还是举着枪,低声说:“我弟弟在哪里?”
隆隆的机械转动,在紧绷的心神碾压,他无法控制自己,大声重复:“他在哪里?!”
对方吐出一口血沫,咳嗽着,笑着,喘息回答:“他死了,死了!死在我们手上,不过还好,我们仁慈,没有让他承受太多痛苦,嘭的一声,火焰就炸开了,哪会有什么感觉呢?过了那一夜,谁都不会认出他,记得他,只是多出来一具没有名字的尸体,你都知道的,真好笑,你以为他能复活,从死人变得活蹦乱跳,再次回到你身边,给你一个拥抱?哈哈……”
夏之元举着枪,一动不动,这时,另一个陌生的人影从走道敏捷地掠走,陶赛赛连忙追了上去,紧紧追在后面,大喊着:“站住!”
人影还在逃,逃出了厂子,在草地上飞快地疾走着,夏之元来到窗边,把枪举在眼前,借着厂内陡然燃烧起来的焚烧炉的火光,立在昏黄闷热的楼上,对准杀死他弟弟的人逃跑的同伙,轰的一声开了枪。逃走的罪犯倒下去,是被击中了腿,陶赛赛还未上前,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埋在地面的小型炸弹被踩中了,把此人炸了个粉碎。陶赛赛愣住了,眼见犯人断成两截,当场毙命,然后回过神来,急忙反身回到工厂,找到夏之元和被囚禁的孩子。地上都是血,身后的小孩惊恐地缩成一团,夏之元开口说:“那个女孩呢?”
存活的罪犯说:“哪个女孩?我们这儿有很多女孩。”
他说这话笑容满面,让人恶心。夏之元上前,一脚把他掀翻过去,然后,猛烈凶狠地踹、踢、踩,面无表情地殴打,在腹部、胸口等最不该击打犯人的部位,不顾陶赛赛的阻拦,一连愤恨地揍了好几下。夏之元痛恨地发泄着,汹涌剧烈的愤怒无法耗尽,他猛地揪起犯人的领子轻言细语,“我有许多办法折磨你,我还有枪,除了死,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所以最好说实话,你把她们都藏在哪儿了?”
答案不言而喻,陶赛赛望着远处的焚烧炉,里面散发着尸体的恶臭,人类的皮肉堆积,和白色的油脂混合成了献祭火焰的灰烬。顺着罪犯的目光,夏之元望着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火光倒映在眼中,看着。看着,刺痛了视野。“还有一部分的骨头,烧不烂,打不碎,”对方可恶的声音对他说,“你猜猜,会在哪里?”
夏之元和陶赛赛把犯人绑在房间,分头搜寻四处,最终在底楼有了发现。他们集合在布满暗室的车间,在走道尽头找到地窖的入口。利落地打开地上的铁盖,夏之元打着微弱的光,率先潜入下去。
都是灰尘蛛网,夏之元登下吱嘎吱嘎的阶梯,最终松了手,抵达坚实的地面。场景触目惊心,逐一映入眼帘,他打着光,逐一照射堆放在地下室的,沾满了尘土的骸骨,衣服碎片,还有肉眼可见的零星缠绕在头骨的头发,他没能走多久,走不下去了,他让陶赛赛拿着枪和手电筒,跪坐在地上,手边摸到残存的骨头,是一具小小的骷髅,他不顾一切,用双手奋力掏挖,徒手翻开埋着骨头的土壤,许久,许久……把人骨完整地挖了出来。他抱着这具无名的骸骨,在空空如也,光线昏暗的地窖通道,望着它,深深地望着。他把骸骨抱在怀中,想要起身,最终却失去力气,再次跪倒在地上。他的手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垂着头颅,啪的一声,一滴咸涩温热的眼泪滴落在满是沙尘的地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泪水淌下了脸颊,他抱着尸骸,抱着这可怜受害的孩子,好像把弟弟抱在了怀中。
“之元。”
恍惚中,他听见夏彬生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只看见一片空空的黑暗。
“之元。”
就在这一刻,他不得不相信,夏彬生真的不在了。
“之元,之元。”夏彬生在楼下大声喊,“下来陪我玩!”夏之元拿着课本,装作不理他。后来夏彬生喊得急了,才说:“没大没小,喊哥。”
夏彬生笑嘻嘻的,还是喊:“之元!之元!”
孩子大了,实在皮得不行,夏之元晚上才在家里见到回家的弟弟,问对方去哪儿玩了。夏彬生盯着脚尖,看起来有些沮丧,推说着没去哪里,往房间里走了。
夏之元感到奇怪,敲响房门,哄着夏彬生,耐心地询问小孩儿到底怎么了。才问出弟弟在小巷里头被人欺负。他把弟弟搂在怀里,听弟弟抽泣说,大家都说自己没有爸爸。
“是真的吗?爸爸不要我了。”
“当然不是真的。”夏之元说,“爸爸有一天会回来,会像其他人的爸爸一样,和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夏彬生抬起脸来,认真地听着,然后任性地说:“他不回来也不要紧,我呀,只要哥哥一直在就好了。”
看着弟弟红红的眼睛,小大人故作老成的姿态,夏之元忍不住笑了,哎哟哎哟地说你鼻涕泡都沾我手上了,快擦擦。夏彬生扑住他,破涕为笑地用手捉着他,调皮地挠他痒痒。
后来没有人欺负夏彬生了,因为夏之元确保了这件事不会发生。那是1975年的夏天,夏彬生只有十一岁,还和以前一样,他会笑着和夏之元说,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彬彬,”夏之元说,“你许了什么愿?”
他们吹灭蜡烛,夏之元把鲜艳缀花的蛋糕推到夏彬生面前,他的弟弟长大了,身高拔长,又高又瘦,显出一股沉静的气质,伫立在生日蛋糕前,默默双手交握,许愿完毕。
夏彬生已经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孩,而是对夏之元微笑,“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
蛋糕切好,分给邻居的老伯和奶奶,夏彬生又分了一块蛋糕给母亲,与她交谈着,不知说了什么,让她的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父亲的到来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母亲的愁色是为两个儿子可能离开而担惊受怕。夏之元自以为瞒得很好,却在夏彬生拉住他,在厨房悄悄说话时明白,自己的这个弟弟,什么都懂。
“他和你说了什么?”
夏之元装傻:“什么?”
夏彬生说:“你不会走的,对吗?”
“当然不会。”
十六岁的夏彬生笑了,为了他的笑容,夏之元可以做任何事。而在同年,母亲工作劳累,查出病情恶化,需要大把的医疗费用,不能再继续待在服装厂里。面对父亲的挽留,夏之元没有留恋。对方给予大儿子富贵荣华的条件是,留在香港,永远不再见彬彬和母亲。夏之元找了一份辛苦的兼职,之后又打了两份工,边搜寻着学院有油水可刮的工作。弟弟和母亲需要他,无论如何,他要撑起这个家。
那是1975年的夏天,他为夏彬生成年前过的最后一个正式的生日。他记得自己送给弟弟的礼物,是一本马克思的《资本论》,在书店淘的珍藏版,夏彬生可以翻阅整一下午,珍惜地读好久。夏之元晚归,简单的睡前盥洗,想去看一看夏彬生,推开房门,见弟弟的书摊开落在床上,人在橘黄柔和的台灯旁睡着了。
他上前抽出书,在床头柜摆好,给夏彬生盖住毛毯,关上了灯,离开了房间。
1976年的夏天,夏彬生的生日夏之元并不在场。那也是夏彬生唯一一次离家出走。母亲打电话给夏之元,焦急得不得了。夏之元也顾不上别的,一路迢迢,从外地赶回来,在纷乱的城中四处寻找弟弟的踪影。最终,他问夏彬生的同学,在午夜散场的电影院找到了独自一人的夏彬生。
他拦住要走的弟弟,他们像两根倔强的并立的树。夏之元没有对夏彬生发火,而是说:“很晚了,回家吧。”
夏彬生甩开他的手,径自走在前面。夏之元一路跟着他,确保他在自己的视野当中,早先蜂蛹的忧虑纷纷散去,关于弟弟不见了的噩梦却在之后不时缠绕住心绪,在夜晚折磨着他的安眠。
他在家中与弟弟约法三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离开家。
夏彬生说:“我离开家,你有在乎吗?”
“我当然在乎。”夏之元说,“我很在乎。”
夏彬生看着他,倔强地把脑袋别过去,不再看他。
“妈妈老了,彬彬。她很担心。你要学会照顾她,照顾自己。答应我,好吗?”
夏之元拿住夏彬生的手,柔声说。面对这样的示弱和软语,夏彬生不曾挣脱,半推半就地,被哥哥抱住了。他动了,小心翼翼地蹭蹭夏之元的脖子,脸颊柔软而温暖。他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我保证。”
夏彬生缠住了他,他们在小小的,安全的卧房相挨着睡了一夜,短暂的夜里,夏之元望着这片现实与梦幻交织的黑夜,轻声说:“我很想念你,彬彬。”
他的弟弟在他身旁,不知有无睡去,听见他的这句独白。夏之元时时醒来,眼见弟弟还在这里,心下便安定下来。
一大早,他没有叫醒夏彬生,而是自己起床,收拾行李,再次走了。
那年夏天,是夏之元最后一次见到夏彬生任性。他的小弟在那年陡然长大。仿佛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他成熟地听从夏之元语重心长的嘱咐,好好地把握着和夏之元许下的诺言,这一等,就是五年。1985年的夏天,夏彬生二十一岁,这年他找到了心仪的大学,搬去宿舍住。这年的生日,是夏之元赶来学校给他过的,还是推车,蛋糕,蜡烛。夏彬生捧着盛开的鲜花,在同善意学的调侃里不好意思地笑。
“原来你还有个大哥呀,”同学说,“大哥好!我们是彬彬的朋友,一起上传媒专业的。”
“你哥哥待你真好。还有礼物,快拆开看看是什么?”
“先唱生日歌,把灯关上……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夏之元微笑着,看夏彬生和同学又笑又闹,他把夏彬生吹熄的蜡烛摘下,然后握着夏彬生的手,两人把刀,切开奶油蛋糕。“先吃一口。”夏之元说。
夏彬生张嘴含下一块甜腻腻的奶油,同学鼓掌起哄,他说:“好吃。”
夏之元和他对视,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VCR录像里是如此温柔、明亮,夏彬生是他在世上,他眼中唯一的明珠。他观看那天夏彬生同学拍摄下来的带子,珍藏着这段珍贵的回忆,有种甜蜜的恍然大悟。之后每年的生日,夏彬生都有了自己的同伴,可以在众多朋友之中开开心心热热闹闹地聚会,而不是捧着夏之元的蛋糕,在母亲和小狗的围绕下,只是几人冷清地过一个小小的生日了。
夏之元为他高兴。虽然有时,也会想起过去,想起他容易满足,乖巧可爱的弟弟,他的小弟啊……小时候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脸上迸发的表情是如此动人,闪耀。
他的弟弟真的长大了,现在被放在家里的反而是夏之元,埋头于无数无聊的论文,写着乏善可陈的报告,而夏彬生过着精彩的大学生活,神采飞扬,众星捧月,好像已经能独立于没有夏之元的人生。
他们有接近十年分开,鲜少联系。母亲去世以后,才渐渐恢复了通信,不时会打电话,互通消息。在那次晴朗的晚上,通宵的通话里,夏彬生突然说:“你看得见月亮吗?”
夏之元到窗边,拉开帘子。依着夏彬生的话眺望。他回答:“我这边有云,有星星,也有月亮。”
他们在城市的同一片天空下,凝望天空。夏彬生说:“我有时候会梦到过去,小时候,你把我举起来,在空中转圈,我听见自己笑得好大声,那样快乐,无忧无虑。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的事。”
夏之元说:“我都记得。”
“哥,”他说,“有时候我会突然十分想你。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不是我哥哥,我们之间会怎样。会不会不再有见面的可能,会不会一辈子都无法见到彼此。有时候,这想法让我害怕。我害怕这种可能。我会想,还好,你是我哥哥。你一直是我的大哥。”
“傻孩子。”夏之元说,“我们彬彬啊,原来这样傻。”
夏彬生笑了一下。他们聊着,聊着,直到时钟行走,走过一圈又一圈。那时候他们决定,要和从前一样住在一起,不再分离。
1994年的夏天,他们在朋友为夏之元办的聚会上,饮酒弹琴,和众人欢笑,暂时忘却了早先的不愉快。送走滨滨,夏之元先进屋子,后来时候渐晚,狂欢之后,夏之元与最后一批客人告别,清理房间,扫走气球和彩屑,忙活了好一通。夏彬生帮着他,两人默默无语地干了一会儿。然后,夏之元冲洗双手,用毛巾擦干,夏彬生拿起桌子上最后一杯酒,随随便便地喝了起来。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能告诉我吗?”夏之元说,“究竟为什么执意追查滨滨妹妹的事。”夏彬生说:“你在想什么?”
“是因为她们被生父抛下吗?你心生怜悯,或者,感觉同病相怜。”
夏彬生做了个表情,表示夏之元的猜测很有道理,他的表情还说,夏之元是个厉害的大侦探。夏之元又说:“我不希望过去的记忆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
“哥,”夏彬生喝了一口酒,回答,“你是在胡思乱想。”
“那到底为什么?”
夏彬生把杯子放下,认真地看着他,“首先,我是个人,某个人的家人,朋友,甚至爱人,然后才是在报社工作的记者。我关注滨滨,实则超出了我职业的范围。作为一个人。那些不公平的事,我有权,同样有责任去关注。我无法选择旁观。如果普通人对于普通人遭受的苦难都视而不见,临到头来,还有谁为我们自己主持公道?我必须寻找正义。无论它究竟是否存在,我都相信,它会在来临的路上。”
他继续说道:“我相信希望,哪怕是在最黑暗的夜里,我们觉得最漫长的时刻,坚信它。通往未来的道路是艰难的,我们在其中寻找光明,夜幕之后,是万丈光芒。一切会好的,之元。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我失去了你,夏之元想,我失去了你,什么都无法挽回。
他抱着锐利破碎的骸骨,泪流满面。就在遍地无言空洞、默默注视的尸骸之中。黑暗如潮水褪去,也叫他付出了不能承受的代价。他怎么能够承受这样的痛苦?一千二百根针统统拔出,而他千疮百孔。
陶赛赛收起枪,和夏之元爬出了地窖,遥远呼啸的警铃在外面响起,警察包围了工厂,在用扩音喇叭呼喊夏之元和陶赛赛的名字。警察鱼贯而入,进入了废弃的焚烧池,到处都是人。陶赛赛和他们大声说着什么,一批批人赶去了关押儿童的房间,搜寻埋藏了无数尸骸的炉子还有出口大开的地窖。他们把枪对准夏之元。
夏之元站在那里,举起了双手。
12
X岛的新闻一出,震惊了当局。他们在岛上的焚烧厂找到上百具尸骸,掩埋在工厂的地窖里,数量着实可怕。岛上也封锁了起来,每个居民身份都在逐一排查中,而为首的一名犯人被逮捕,正在接受正规严密的审问。
夏之元谋杀喻小白的罪名洗清了,警方在深圳一名嫌疑人的家中发现了谋害陶赛赛的凶器,上面的血迹证实与喻小白的dna相符,作案动机不明。由于袭警罪,经历大众舆论与法院公正的审判,夏之元被判处了两年的刑期。
回到浙江以后,夏之元破例假释了一天,随行一名警官,去当地的综合医院。在问询台查问过后,他一路寻找,搭乘电梯,抵达医院的病房区。
走廊的最里间,房门开着。夏之元敲门,病床上的女孩回过头来,看见了他。
“你好,滨滨。”夏之元说。滨滨对他扬起笑容,请他到床边。夏之元把新鲜的花束放在空瓶子里,放进浸水的海绵,又贴心地拿起水杯,用吸管给滨滨喂水。
消息是说,滨滨在回国的假期途中突发癫痫,被邻居及时送来的。夏之元说:“医院给你配药了吗?”
滨滨说:“我每天都按时吃药。”
夏之元坐在那里,没有询问滨滨到底为何会进医院,事实是,他们彼此都明了,她进入医院是出于别的原因。“你得注意安全。”他说。
“我会的。”她说,“谢谢你。”
她伸出手,握住了夏之元的手。“我听说了你的事。”
“都过去了。”夏之元说,“他们找到你,核实渺渺的身份了吗?”
她点点头,经历了这样多的磨难,眼神依然清澈含光。她看着夏之元,然后说:“还有更多的坏人在那里,没有被捉住。”
夏之元说:“我知道。”
陪同夏之元的警察出去接电话,他们单独在病房,彼此对视,紧握双手。滨滨说:“总有一天,他们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如此坚信。”
有一瞬,夏之元在她脸上看见夏彬生的影子,如今他能明白,为何弟弟当初会选择帮助她。他展开双臂,轻轻地抱了抱她。这样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孩。他说:“会有这样一天的。”
她端详他,微笑起来。“我从来不觉得你和彬彬长得像,只是今天,突然发现你和他这样相似,会觉得,原来你们竟然是兄弟。你的确是他的哥哥。”
“他也确实是我的弟弟,”夏之元说,“他一直是我弟弟。”
他淡淡地对她回以微笑,再次握住她的手,他们又交谈了片刻,护士进来通知夏之元访问时间到。夏之元与她道别,随警官走出了病房。
电梯里,夏之元和负责互送的警官等待着。对方说:“你还好吗?”
“一切都好。”夏之元说,见对方似乎发生什么事。
这位警官沉默了几秒,在犹豫是否要回答,出于对夏之元的尊敬,决定透露:“刚刚接到局里电话,x岛案件的犯人在拘留所自杀了。”
原本他们能够从罪犯身上切入,只要审下去,总有机会撕开口子,把所有东西抖出来,犯人死了,如此一来,因为是孤案,唯一的线索又断了。整个关系网,家族集团的内幕,依然没有揭露。夏之元返回车上,重新戴上手铐,随着汽车开动,凝望窗外飞逝的风景。他靠在座位上,静静地聆听汽车引擎运作的声音,车子行驶入市区,大楼鳞次栉比。他说:“我不会放弃,你呢?”警察在一旁,面色稍霁,对他点点头。不久,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为了这件案子,那么多困难的日子,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夏之元回答:“人类需要坚持,因为那就是活着的意义。”
年轻人思忖着他的话。冬日凛冽的寒风投进车内,他们迎风而走,风从东方的海面来,天空灰蒙蒙如无垠的荒漠。
汽车在路上行驶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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