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附近找了个茶棚,请那老头喝一杯茶。
老头姓李,是临湘县的一个茶农,妻子早逝,剩一女儿与之相依为命。原本日子清苦倒也无妨,每年还能有些盈余,老李头全当为女儿备嫁妆。
结果好景不长,小女娘也不知如何就被县令的儿子看上,死缠烂打要将她纳入家中为妾。小女娘不肯,而这老李头又是给县衙送茶叶的,于是县衙里头逮着机会就为难老李头,总说他送的茶叶有问题,这儿不好那不行的,要罚他的钱。
十次送有九次要罚钱,老李头交不出钱只能欠着,这账越欠越多,如今已是三十片金叶子。
“那不能不送吗?”
“那不行,不送也要被罚,说是对官府不敬。”
我气哼哼地一拳砸桌:“这不欺负人么!”
白凤环臂站在一旁,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可他们就是欺负人,欺负得明目张胆,欺负得无所顾忌。”
我瞪了他一眼。
老李头喝了口茶,又道:“我女儿就是为了替我还那三十片金叶子,就把自己卖进了山云楼。”
“这还有没有王法呀!”
“那官府不就是王法嘛。”老李头对这种事似乎是见怪不怪,“我女儿卖身,我连钱都没见着,山云楼直接把钱给了县衙,说是把账平了。”
“从那以后啊我就天天想进去看孩子一眼,我就想告诉孩子,阿翁在攒钱,肯定把你赎出去。”
老人眼中无奈与期望夹杂,这三十片金叶子于商贾官宦而言或许算不上什么,可于老李头而言,或许是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梦。
那得是多少个日夜的辛劳与等待,又是多少次难以入梦的期许凝结成层层寒冰,在他心头越压越重。
如此悲凉如此绝望,大概就是这个时代带给底层人民的底色。
“我帮你。”迎着白凤和老李头诧异的目光,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帮你。”
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三十片金叶子对我来说不过是些皮毛,可对有些人来说却能救命。不止救他女儿的命,也救他的。
老李头本想拒绝我的好意:“不不不,这我不能要。”
“你就收下吧。”我向山云楼方向张望一二,又道,“还要那个号牌是吧,我帮你搞定。”
说罢给小白凤使了个眼色,小白凤不愧是我带出来的,瞬间明白我的意思,抬手点着眉心微微摇了摇头,遂消失无踪。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小白凤又出现在茶棚里,将一块木牌丢进老李头怀中。
老李头见那是能进山云楼的木牌,登时满目都是惊喜之色,抬眼瞧我们的时候连眼角的皱纹都染上了几分轻快。
他站起来就要叩头:“多谢二位帮我。”
我连忙抬手托起他的手臂,道:“快进去吧。”
*****
我与白凤在茶棚里喝茶。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老李头从山云楼中走出来,我依稀记得他进去的时候几乎高兴得要蹦起来,当真像个孩子一般。可如今他出来,整个人老态龙钟,脸上神色惨淡,步履踉跄,仿佛一瞬间已入耄耋。
怎会如此啊?见女儿该是高兴的事,难不成他还是没见着?
事有不对,我与白凤都迎了上去:“怎么样?您见着女儿了吗?”
老李头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见,见到了。”
“那她怎么没跟您一起出来?”
说到这个,老李头的嘴唇颤抖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出话:“他,他们说那三十片金叶子,才够一个时辰……我只能见我女儿……一个时辰,我,我没有办法带她出来,我没有办法……”
这简直欺人太甚,我深吸口气压下怒意,问:“他们要多少钱?”老人抬手,颤颤巍巍比了个“一”,声音哽咽的几乎要哭出来:“一百片金叶子,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攒够这么多钱啊……而且那三十片金叶子,我,我也没能要回来。孩子没救出来,您那金叶子也搭进去了,我对不住您,我……”
说着就要给我磕头。
我急忙拦住他:“不不不,我是自愿帮您的,那些钱不用还,一百片金叶子我也能给您,一定帮您将女儿救出来!”
老李头向后退了两步,声音虚弱无力:“我这就去卖菜,还恩人钱。”
我刚想与他说这钱真不用还,就见他背过身向前走时,后背露出的深而长的伤痕。
衣服残破,背上一片鲜血淋漓,难怪他方才走出来的时候脸色那般难看,原来在楼里竟然——
老李头走了两步,竟就直直往地上倒去,见状我正欲跑过去将他扶起来。然而路中正巧有一辆马车驶过,等我再要上前时,山云楼中已然出来几个人,麻利地将人架起安放到平板车上,盖上草席拖走。又有几人提着水桶与苕帚,快速冲洗过路上的血迹,一切如新,仿佛老李头未曾来过,又仿佛他的人生根本不值一提,也不会有人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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