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风急,阴云遮蔽明月,海面上一片死寂浓稠的黑暗,狂风大作时,岸上海上作业的人类必须退避三舍。巨大的照明灯打在水岸上,烈风将警戒线吹舞得猎猎作响,各部门过来帮忙的警察轮一批又换一批,京海市局刑侦支队由两位局长带头,从下午一直挺到了晚上。
徐江是货车司机出身,干这行的何尝不是看天吃饭,来京海多年,他对天气、路况和海潮的变化都有了解,他是故意挑选这个地方的。
孟德海制服大衣里的手机震动,他只得钻回车里接听,他的眉头皱了又松,最后长叹一口气:“好,辛苦了,注意保护好录音材料,拿回局里,让技术科加班吧——什么?”
他话音一转,显然是惊讶于另一个汇报消息,他忙走出警车,强风迎面扑来,将他老当益壮的身躯吹得退了退身。
“老安,”孟德海将安长林拉到背风处,“医院那边的消息,曹闯已经不行了,临走前录了一份口供,但是实在虚弱,很多语句都听不清楚。不过——”
孟德海思索了一下,才说道:“黄翠翠用来给曹闯临时止血的皮衣,兜里发现了录音笔,说话声音非常清晰。”
山雨欲来风满楼,自开年以来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就不曾安生过,如今徐江举枪自尽,任谁都知道京海即将迎来一场动荡。
而这动荡,到底是引来山崩地裂彻底洗牌,还是摇摇欲坠苦撑断壁残垣,抑或是敷衍门面四处裱糊,最后大家你好我好权力交换顺利过关,都是未知数。
二位局长不知作何感想,安欣总归不希望落到后两个结局。
市局乱中有序地忙碌着,陈书婷倒是悠闲,抱着双臂轻笑道:“安警官,要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晓晨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我知道什么?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安警官。”面对安欣的问询,她态度平和且油滑,“至于我帮着黄翠翠找她女儿,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我们也算是共患难过一段日子,都是做母亲的,帮着找找孩子,算什么事。”
“安警官,你要不还是多操心一下陈金默吧,”她微扬精巧漂亮的下巴,示意道,“黄翠翠失踪算不了什么,她老公可不是省油的灯。”
安欣知道,在陈书婷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她惯于隐身幕后做操盘手,就算是身边人把法条犯了个遍,她也是一身干净,堪称守法公民。
老默不是这样的,他是那种没犯事都能惹巡警拦下专查三遍身份证,还要怀疑身份是否造假的人。
“安警官!”他弓着腰,双眼因疲惫干涩而洇着泪水,数天的自由生活让他重新披上人类的外衣,社交技能也娴熟起来,老默笑着上楼,这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高个男人行走在廊中,投下更加细长高大的影子。
“瑶瑶在招待室睡了,我想,还是赶紧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他双手交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在安欣的鼓励下开口,“我听说,今天开表彰大会的时候,翠翠借着李警官的电话喊了一句什么,她骂的那个人,叫赵什么,他是哪位啊?”
对付受害者家属这样温和的询问,即便是初来乍到的小警察也知道该怎么应付。安欣轻叹着,说道:“老默啊,现在最重要的是瑶瑶,你得好好照顾她,其余的,我们会尽最大努力……”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安警官,”面对让自己有了重启人生机会的安欣,陈金默愿意用自己最大的善意和耐心与他交往,“我就是想了解一下。”“这个,我们有纪律,办案阶段是要信息保密的噢,并不是针对你。”
老默最后得到的只有一件经过反复搜检,确认再无夹带的染血皮衣,他将它卷成一团抱在手里,五指张开,手骨凸起,像两只盘踞在重伤濒死猎物上的蜘蛛。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警察们来来往往,有几个白帽子进出问询,隔着长长的走廊和交叠的台阶,今日最早和黄翠翠产生交集的李响和杨健都在接受调查,他听不见那些对话,只能依靠自己贫瘠的想象,去还原白天发生的一切。
“老默,好不好这样嘛,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明天先送瑶瑶去上学,好吗?”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听见安欣声音再度飘回来时,陈金默发现面前的警官挂上了重重的黑眼圈,强打着精神跟他讲话,他勉强笑着:“谢谢你啊,安警官,会不会太打扰了?”
“没有的,”安欣摆手笑道,“我去给你拿条毯子,你不要太累了,瑶瑶还需要你。”
陈金默刚歇下,安欣就被英子的召唤给拉回办公室。
“查到了徐雷的通关记录!”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面面相觑。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把大家心里的疑问摊在明面上:“没有通报交通部门,限制徐雷离市吗?”
没有,这段日子案子太多,都忙得昏天黑日,谁也没想到一个在京海举目无亲,唯一一个爹还被通缉的残疾人,会跑路。
“徐雷不是自己走的,”小五皱着眉,仔细核对发来的记录表,说道,“还有一个女人,姓房,房——玉。”
房玉?
“房玉是谁?”
“呃,”徐雷正哭得起劲,听她发问,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呛出个鼻涕泡,“是我姑姑,以前用过的身份,一直没销……翠姐——”
“别叫我翠姐,如果保险柜里的东西不能令我满意,我就是你的掘墓人。”
徐雷现在寄人篱下,猛男缩头,精神萎靡,感觉活不下去了。“你爸用他自己的命换你的生路,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我可以帮你一把。”
“那你动手好啦!”徐雷突然崩溃,“反正我家里人死了个干净,留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你动手好啦!”
“先验货,要是你爸诓骗我,我直接把你推海里去。”黄翠翠没耐心哄这位发着孩子脾气的巨婴,“谁说你家死了个干净的,你不是还有个姑姑吗?”
徐雷哭得更伤心了,唾沫鼻涕糊住话音:“我爸把我也给诓了,姑姑根本不愿意牵扯进来,他白天打电话说,你们都商量好了,我只要出来,一路上都有接应,结果呢!”
他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和委屈,并把自己背井离乡无依无靠的下场都甩到面前唯一一个大活人——黄翠翠身上,期盼着自己悲戚的控诉能引发她一点同情,说点“还有我在,你放心”之类的鬼话。
黄翠翠打了个哈欠,摸了摸颈侧的伤疤,开始复盘一路上的经验教训。
那疤痕是锯断的枪管划刻出来的,经由海水浸泡发炎红肿起来,还没来得及炎症上脑,就被海水给卷出一次暴击死亡伤害。
……然后她复活苏醒两公里外在海水中,被呛了一口,扑腾着当场沉底。
婴儿离开母体的第一次呼吸是自主的,新鲜的空气灌入双肺,发出第一声嘹亮的啼哭,证明这个孩子能够在陆地上生活。
她没想到,她竟然要反向操作。
从旧体剥离的第一件事,就是必须遏制自己的本能呼吸,氧气无法支持她完成游到水面上换气,升至中途就会昏迷晕厥,直至死亡,好在每一次的溺亡都会比上一次提高一个水平面,她要做的,就是保证自己在离身复活的瞬间,拿回防水袋,踩着上一个轮回拼出来的高度,继续上升。
当她成功摸到陆地时,已是狂风呼啸,新鲜出炉的躯体充满力量,她的灵魂却已疲惫不堪,她歇了两口气,看着翻滚的海浪,只能当那些躯体喂鱼了,对不住了临江省沿岸捕鱼为生的父老乡亲们,大家以后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血脉至亲。
求求警方不要找到她的尸体,不然她就要被送去实验室切片了!
防水袋里装着接头地点和一系列身份证件,黄翠翠还没点过伪造身份的技能,技能点刚刷出一级,就让她下高级本正面刚BOSS,徐江实在是高估她了,细细想来,第一次干这种伪造身份的事,还是有很多值得改进的地方,比如通关时应该和徐雷分开走,否则太容易暴露了——要不是徐雷需要光明正大的合法身份,她就应该抓着他的脖领子,偷渡过来!
不过,跑路的时机抓得很准,成功地打了信息差,半路但凡有一点害怕犹疑,都会暴露身份。
她解开裤脚,小心解下绑紧的高续航防水录音笔,把声音开到最小放在耳边检听,左耳是徐雷的呜咽声,右耳是他爹在游艇上的控诉声,两个声音重叠,烦得她几乎七窍流血,当场升天。
确认录音文件完好无损,又谨慎地换了条腿绑,为了防止死亡后,这些不贴体的东西会被当成额外装备暴出去,她必须将重要物品和证件牢牢贴在衣服里,或是绑在四肢上。
生草,为什么不给她一个随身空间背包呢?为什么!!!无限重生对她来说真是好事吗?好人的死亡FLAG是拔完了,她现在身心俱疲啊!!!老娘要的老公孩子热炕头幸福生活呢?哪去啦——!!!
她都骂累了,徐雷也没哭累,能够坦然接受自己残疾,就已经花光了心智成熟余额,他距离彻底崩溃就差临门一脚。
“诶诶诶,”黄翠翠撑着下巴,迟疑道,“我是不太会安慰人的,那你说,父母双亡了能怎么办呢——要不你去读个学位得了——”
听见这个建议,街溜子徐雷哭的声音更大。
“你先哭着,我睡会儿。”黄翠翠闭目,选择放弃,“你琢磨好了,告诉我一声,咱先去汇丰把东西拿了。”
“翠姐,”他抽噎着,“我爸没了,你能做我的监护人吗?”
“你是成年人了,雷子,不需要监护人。”黄翠翠调整了一下发麻的坐姿,“你差不多得了,我说句难听的,你跟我哭没有用,你爸——徐江,他死了大快我心,我们之间的过节你难道不知道?难道没听说过吗?我把你从京海带出来,没让你落在你爹那些仇家手里,算是仁至义尽了,你别蹬鼻子上脸。”
她的暴论宛如当头一击,徐雷被哄惯了,这样的直白的表达令他有些不适应,支吾了两句:“翠姐,你……我爸……”
“怎么?你爸背地里干什么你不知道?那些产业是怎么打下来的,你不知道?就他那样的损阴德,报应在你身上属于因果轮回,要恨,恨你爸去。”
徐雷的双唇高频抽动着,喷出最后的暴吼:“黄翠翠!你怎么这么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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