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帮你脱?然后抱你进去?”闻人听行说,同时上前两步,要伸手扯张错的衣服。
张错立马后退一步,飞快脱下自己的衣服,然后钻进桶里,急得像个脱皮的小泥鳅。
闻人听行微愣,旋即笑出声来。
他舀一舀子水,往张错身上倒:“舒服吧?”
低头一看,他看见张错后背上有鞭子抽打过的痕迹,他胳膊上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淤青。
闻人听行拖来一张凳子,坐到浴盆旁边,他指尖轻轻扫过张错后背的伤:“疼吗?谁打的你?”
张错猛一激灵,飞快转过身来,瞪着闻人听行。
“别害怕。”闻人听行笑笑,歪脑袋趴在浴盆边上,像只大号无赖,等狼来叼。
“可以告诉我吗?你叫什么名字?”闻人听行一脸无害。
张错看了闻人听行很长时间。
就在闻人听行觉得对面一定不会回答时,张错突然开口:“张错。”
“我叫、张、张错。”和老管家说的一样,真是个小结巴。
“哪个张?哪个错?”闻人听行又问,“你识字吗?”
张错顿了顿:“弓长、张。过错、的错。”
闻人听行:“谁给你起的名字?”
张错又沉默了很久,闻人听行再舀一舀子水,浇在他肩头。
“阿娘。”张错说。
闻人听行微微抿了下唇。
一个白房子里的低/贱/妓/女,生下孩子,给他起名“错”。不难想象,张错是怎么被养大的,又是怎么被卖出去,如何辗转,挨过多少欺负。他不愿逆来顺受,他肚子里撑了杆枪,所以,他生出了小狼的眼神。
“嗯......”闻人听行沉吟片刻,换上一贯的嬉皮笑脸,随便戏谑道,“小阿错,我掐指一算,今天是个阴阳不将的好日子,你便跟了我吧。”
“从今儿起,你改名换姓,换了闻人的名字,受闻人家势力庇护,待在我身边。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再欺负你。”闻人听行指尖蘸上水,终于抹掉了张错鼻尖上的泥点。
抹掉泥点他发现,张错鼻尖上还生了一颗小小的黑痣。怪好看的。
闻人听行笑吟吟瞧着张错,手又痒,轻轻弹了下张错鼻尖这颗痣。
不料这熊孩子突发癔症,竟抓过闻人听行的手腕,飞快一口,咔嚓咬在他支楞的那根食指上。
“哎!”闻人听行一声痛叫,抽手一看,指腹都冒血了。
“你还真是只狼崽子啊。”闻人听行怨气地说,“待在我身边,你就这么不乐意?我会对你好的。你很讨厌我吗?”
张错拧起眉头。
历过再多苦,小孩子也心思单纯,眼睛清澈,好糊弄。他似乎是被闻人听行这一脸装模做样的委屈给迷惑住了。张错望着那白皙手指上的红血珠,身子泡在热乎乎的洗澡水里,感觉有点心虚。
“我......”张错支吾半晌,憋红了脸吭气儿,“我、不换、不换、名字。”
闻人听行淡淡笑了下。
倔孩子。
“行。那你就还叫张错。”闻人听行点头,他凑上去,像说秘密似的,“阿错,你知道,‘错’字还有一个别的解释。”
“嗯?”张错撞进对面一双含笑的眼中,有一瞬眩晕。大概是洗澡水太热了,他泡太久,昏头。
“‘错’呢,还有打磨玉石的意思。”闻人听行说,“要我说呀,你的名字,绝对是取了这层意思的。”
张错睁大眼睛,一时间感觉心窝滚热滚热,好像呛了一口冒热气的洗澡水,烫呐,却咳不出来。
。
那晚闻人听行没有让张错离开,他让张错去他床上睡,自己则坐在桌边,写写画画,鼓捣一通宵。
张错起初还留心,看他在做什么,但看来看去都是些看不懂的鬼画符,最后觉得总看太尴尬,就背过身,缩床上不动唤了。
夜深,外头针落可闻。一抹红光晃过,闻人听行放下笔,轻轻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站着闻人晓眠,小丫头一手挑一盏红灯笼,另只手端着一盘子牡丹酥:“知道你今晚要为嘉县的泉眼画阵,一定熬通宵,就给你送点吃的。”
“谢谢。”闻人听行接过牡丹酥,“没别的事了?”
“有。”闻人晓眠撇撇嘴,随后讨好地笑起来,“听老管家说你收下个小孩儿,在屋里藏一天了也没放出来,让我瞅两眼呗?”
“现在?”闻人听行摇头,“现在不行,他睡了。”
“睡了管什么?”闻人晓眠不高兴,“我就去看看嘛。看看长什么样。你打算教他巫术吧?那他也算我小师弟了。”
“胡闹。小姑娘不知羞。”闻人听行点闻人晓眠的脑袋,“你深更半夜的,要进先生卧室,成何体统?”“体统?”闻人晓眠不屑,“这词儿配你,可真新鲜。”
“能配上你就行。”闻人听行笑笑,“他今天第一天来,认生,等过两天就会去院子里玩了,到时候你找他玩儿。”
闻人晓眠鼓腮帮子,知道今晚是见不着了,转身走人。她走了几步,忽然顿下脚。
女孩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嬉笑活泼,在淡薄的月光下,神色反而有些伤感:“老管家说,先生要选贴身的人,除去机敏乖巧,更是什么都要看的。”
闻人晓眠:“先生为什么一定要选他?听说他出身不好,性子不好,还是个口吃。”
闻人听行还在笑:“因为他长得可爱啊。你不知道,他是个美人坯子。”
“......”闻人晓眠翻个大白眼,不想再理闻人听行了。
“进我闻人家的孩子,都愿意改名换姓,从此受我闻人家庇护。”闻人听行说,“可他不愿意。”
闻人晓眠愣了愣:“你同意了?”
闻人晓眠:“闻人家不留外姓,这不合规矩。”
“规矩?”闻人听行懒洋洋地说,“规矩算什么东西?”
闻人晓眠垂下眼,低低地问:“你就那么喜欢他啊?”
闻人听行笑盈盈:“怎么,你争宠?”
“得了吧。”闻人晓眠也笑了。
“你知道狼和羊的区别么?”
闻人听行:“养只羊,倒是可以杀了吃肉,但狼长大了,有了力量,不但能捕猎回来,还能奔跑。”
闻人听行语气淡淡的:“等他自由自在地奔跑在山上,你会有种成就感,就好像自己也自由了一样。”“......先生......”闻人晓眠深深地看着闻人听行。
“走吧,赶紧睡觉去。”闻人听行说完,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
屋内,闻人听行将手中的牡丹酥放到桌上,他走到床边,探出头,看到张错微微颤抖的睫毛。
闻人听行回到桌边坐下,拈一块牡丹酥吃掉。吃完忽然低声说:“阿错,赶紧睡吧。今晚一定有好梦。”
张错缓缓睁开眼,眼泪从右边眼角流下,顺过左边眼睛,再从左边眼梢淌去。
这时候的张错还小,先生在门外和闻人晓眠说的话他不懂。他只知道,先生给了他一个“家”。是的,“家”。
还有——先生虽怪些,却是个无比温柔的人。
直到多年后,张错长大了,他才慢慢明白——先生是个无比温柔的人——无比温柔,又无比寂寞。
他受困于“闻人”二字,仿佛身陷囹圄,命不由己。而他把他刻在心头,终了一生想要守护、满足,却永远没有办法,带他去见见那真正的、遥远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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