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寒雨晚来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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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上的乘客比起往日显得尤为稀少,三三两两分开坐着,各怀心事,有的塞着耳机静静观赏车窗外的景色,有的时不时掏出手机看时间,左右划拉两下,随后穷极无聊地放下手机。还有的人在闭目养神,仿佛对周遭的一切事物皆充耳不闻,不顾路途颠簸,人家照样坐在座位上稳如泰山不倒。雨时断时续地下着,道路湿滑不便骑车,傅海卿将书包抱在胸前,独自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凝视挂在窗户外侧一注一注淌下的水滴。太阳落山后,阴雨绵绵再无诗情画意,打比方说,积水不会倒映诗书里描绘的穿着旗袍的江南女子,它像个粗鲁的捣蛋鬼小学生,集脏污于一身,随时埋伏在松动的地砖底部等待某个倒霉蛋路过。跳出来说,恭喜你,中奖啦!不过凡事皆有两面,较之晴天的好处是,人们会集中精神抱怨这雨耽误了多少正经事,仿佛若非这雨不合时宜地下下来,他们什么事儿都能办妥。

道旁深绿的草木难掩凄哀的颓态,模糊了,模糊了行人的身形只剩雨衣五颜六色,大块大块地铺张着。鲜明的色彩却没给人美好的感受,如同站在沉闷画卷中身不由己的人物,披着美丽的袍子形成富有悲剧意义的对比。车辆偶尔驶过未经改造的古朴城区,象征这座城市厚重历史底蕴的地方,某位老头下车了。他头戴毛呢平顶宽檐帽,手杵乌木拐杖,派头十足,背影像极了旧社会的老绅士。只在停车的三十秒内匆匆一瞥,古朴的青砖,泥泞的小巷,令人联想到电影中流血的、蒙着灰暗的时代。当然仅限年轻人寥寥几笔贫瘠的勾勒,大约对老绅士而言,则是他记忆中熟悉不过的青年时代。从小巷中走来的人,自然要回小巷中去。然而又在下个转弯,映入眼帘的新派建筑抢占了眼球。

有电话接进来,他一惊,忙收回漫无边际的游思妄想,应答道:“喂?爸爸。”

爸爸所说无非询问回家晚点的理由罢了。

过去他谎称冷君兮是班上一位与自己关系要好的男同学,彼时爸爸愣了一会,他担心他的请求不会被接受,实际交谈中爸爸仅列举了几点对人身安全的顾虑,顺势提出合理的要求而已。即他可能会时常和所谓的男生朋友,放学后在爸爸能接受的时间范围内逗留一阵再回家的请求。值得一提的是,爸爸并未表现出任何对冷君兮性别真实性的怀疑,他知道那不代表爸爸真的未曾怀疑,有时,说谎潜在的逻辑不可以被简单地划入恶意,这点对双方来说都一样。别小看谎言常常被忽略的功用之一,使人暂时或永久地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他还没想好究竟怎么向爸爸解释他和冷君兮之间模棱两可的关系。

爸爸全程保持理性,用理性突破了传统父子关系设下的界限,把在意的条款通通摆出来,开诚布公的聊天,这就对了,是他喜欢的方式,一个人大凡超过十二岁,再被当作小孩对待就是不礼貌的了。父子俩保持长久默契的原因,就像游戏世界打怪升级,把每一次生活上的摩擦当成试炼,形成固定的相处模式,届时谁管它小怪或者大BOSS,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变不离其宗,他们从不忧心。往昔场场胜利的辉煌战绩,转化为充足的底气,使他全心全意地相信,所谓的叛逆期也好更年期也好,一切困难会在齐心协力之下溃不成军。假如有天得到了合适的机会,傅海卿认为他多半会有这种机会,抛开顾虑和爸爸谈一谈这件事,因为爸爸是值得信赖的人。不会歇斯底里,一味妄想通过吵架来发泄情绪勉强度日,从不着手解决矛盾的根源,给人感觉接近于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整场“谈判”进行得不说非常顺利,至少氛围愉快。

今天也不例外,他如实将乌梅去世的消息转告给了爸爸。

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手足无措:“原来是因为一只小猫咪呀。不过,流浪动物死在冬季确是常有的事,可怜的小家伙……”

“我们把它埋在树下了,爸爸。”他的声调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想来此时也没什么能让人提的起劲的事了,就如窗外稀稀拉拉的雨一样,跟着凑热闹哭丧着脸。

“卿卿,不必太伤心,如果你特别喜欢猫咪的话,我们家也可以养一只,像爷爷那样,好不好?我们一定可以把它养得胖胖的——”话音未落,电话另一头毫不客气地打断。

“爸爸!”他抬高音量,“胖不胖根本不重要,就算养一只也不是乌梅。世界上没有哪一只猫可以替代小乌梅!”

爸爸的回复无意触及了他心里的某根重要的弦,刹那间浪潮汹涌。他赌气似的刚歇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说:“难道随便塞给我个新妈妈就可以替代原来的妈妈吗?你不懂我的心情啊!”

挂完电话,他盯着暗下去的屏幕反射出的自己,陷入迷惘,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情不自禁地同爸爸说那样的话,只觉得现在浑身冰冷,伤心极了。他把头侧靠在大大的背包上,潮湿的冷不知从何处取暖,不觉胸脯紧紧贴着书包,唯一可以靠的东西。

纵然一别数年,弹指间已不复从前,不知该把对母亲的依恋投射到谁的头上去,左右不过拿习以为常四字搪塞自己。或许小乌梅乖巧可爱,亲切黏人的个性,让它浑然不觉中搭建起一座百分百安心的避风港。它容许人从中免费获得抚慰,它是位不会说话的朋友,听不懂人的言语却全盘接收疲于应对人际网络的喘息,是互相依赖,好似在同一屋檐下躲雨,那种萍水相逢的缘分。小乌梅需要食物,他需要毛茸茸的慰藉。可小乌梅本质是动物,不能同妈妈放在一块比较。

然而又有一些共同特点。譬如:小时候,妈妈洗过的棉被总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将脸贴上去闻,淡淡的棉脂香若有若无,干净温暖,妈妈的亲切和熟悉感就附在上面。可以想到她那双洁净的双手,浸入充溢泡泡的水和花香型洗衣液混合物的盆底,首先将衣物难洗的部位揉搓数遍,再大致拧干丢进洗衣机强力清洁。所以妈妈经手的衣物、枕头被套、袜子等,都不会变形发硬,晒过太阳的舒适感一如爽朗的夏日,崭新如初,丝毫不破坏衣料原本吸汗亲肤的特质。不潮不燥的午后,跟着妈妈到顶楼收晾晒好的床单被套,躲在一旁偷瞄邻舍花盆底下,钻出来的两队井然有序前行的蚂蚁,恰如诗中所言:当时只道是寻常。

回想小乌梅享受完同学的投喂,吃饱喝足露着小肚皮躺在太阳底下惬意地眯起眼睛,它的喵生中也有那样幸福的时刻啊。他蹲在一旁,轻揉它蓬松柔软的毛发,才不久它被大伙儿张罗着带去宠物店洗过澡,香喷喷的便没有其他流浪猫四处钻垃圾桶臭熏熏的气味了。猝然地,他感觉自己化身成为一只猫儿了,正在共情着小乌梅的幸福,但看它的反应习以为常,似乎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同类。感觉很奇妙,无法用语言诠释,他只能说,某一瞬间小乌梅让他短暂地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用一个词概括,叫作什么?幸福。

假如赋予小乌梅三分钟说话的能力,采访它幸福的秘诀,它大抵会丢给人六个大字:吃饱饭,睡好觉。它不在意自己是脏是臭,人类才在意这些呢。有温暖的巢穴,有足够饱腹的食物,足矣。简简单单最幸福!动物们幸福的阈值比人类低许多,人会思考,会说话,所以想得多。烦恼追随环境的改变,年岁的增长逐步消失又形成,恰如一句老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通常是这样的,由于不满足,人们越来越难触及真正的幸福了,他想。幸福到来的时候静悄悄的,它既不告诉你什么时候来,又不告诉你停留多久。搞清楚幸福的时候,大多已坐在藤椅上垂垂老矣。

车辆仍不急不慢地行驶着,穿过各色的街道,没有带伞的行人脚步匆匆,十字路口堵车的司机烦躁地按喇叭,瞬息将人拉回现实,哔哔哔,哔哔哔哔——杂乱的高分贝噪音此起彼伏,伴着急转弯掀起的泥浆,溅到哪个点背的家伙裤管上,左不过站在路口冲肇事车辆远去的方向跺脚大骂罢了。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忆往昔历历在目,犹记老祖宗的告诫,切不可沉湎于过去。静静等待混乱的交通秩序自行恢复,车辆缓缓驶离浆糊似的拥堵地段,他托着下巴开始重新整理思绪。当真家中双亲的关系,与电视剧里演的感情不和而离婚的夫妇是同一码事的话,他绝不至如此耿耿于怀。可笑他们明明有不止一个复婚的机会,毕竟离婚可能解释为冲动之举,万不得已的下下策。但很多事情用不着当事人求证,时间自会给出答案。人与人的感情恰如善变的水,随着温度升降在三种形态间相互切换,又像大卖场里清仓处理的服装,它们也曾是店里风风光光创造销量奇迹的流行款,是销售员拿着提成买包提车直奔小康的飞跃阶梯,可它们照样被下个季度新潮的时尚单品所替代,唯有经典款永不过时。当然,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是专一的。

时至今日他终归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心念念的期待实在有如煎水作冰,一纸空谈。他执着地等了许多年啊,没人过问一句累不累,长辈们反倒说教起来,责备他不专注学习,去管大人们的事,不自量力。为什么呀?爸爸妈妈即等同小孩子的全部,为什么关心爸爸妈妈也叫多管闲事呢?

他也想起曾去三爷爷家做客的经历,三爷爷极爱山水庭园,多有古董书画之类文雅的追求,早年间做生意发了横财,后来索性请设计师给自家置办了一套。适逢年关下,当天恰巧同外面正进行的景象差不多,齐刷刷的雨水细密似针似线。自己和爸爸妈妈,由三爷爷骄傲地带头撑着油纸伞走在前面,闲庭信步,笑傲风月。个中草木浓郁葱茏,堪称移步换景,廊下雨铃叮当,甚美。庭院里艳丽如锦的山茶,亦在这微风细雨中随着枝叶轻轻摇曳,风情万种,细腻的雨珠好似是仙泪一般点缀在花蕊上,层叠的花瓣仿若毫无保留的娇羞的笑脸,颇有微醺之感。

鼻腔嗅着湿冷的气息浸透额外的伤感,愈发心烦意乱天马行空,时而被偶然闯入眼帘的小玩意吸引,时而又去记挂那千丝万缕数不清的琐碎。遐想雨水覆盖的城市,数千万的人淋着雷同的一场雨,有人静观灵动自然,有人处处始料未及,同狼狈撞个满怀。他记得小学学过一首苏轼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原先读书背诗不求甚解,完成任务敷衍了事,惯会搪塞语文老师,没想过学这些能有什么实用性。断没料到今时今日,还有拍案叫绝的一天。心态不同,观察事物的着眼点自不必说,大相径庭。犹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琢磨不透事物的本质,实在发人深省。

眼瞅着眼前的糟心事尚未解决,偏偏祸不单行,怎好腾出心思慨叹街角雨打落花的凋零之美呢。站在前者的角度,鄙弃后者不懂放慢脚步品味生活,粗俗莽夫难登大雅之堂;站在后者的角度,指摘前者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公子哥、大小姐成日拿闲工夫风花雪月,不懂断梗流萍,为碎银几两折腰的滋味,却妄言置评,奚落他人的苦难。

对呀!傅海卿一拍膝盖,幡然醒悟。爸爸既不认识小乌梅,又不明确自己对小乌梅抱着何种感情,站在他的角度,听闻一只普通猫咪的死讯,采用一般的安慰方式,实属情理之中。内容虽然不合适,戳到痛点叫人不舒服,毕竟不知者无罪,若用闹别扭的方式争一时之短长,甚至上升问题的高度来占据心理优势,未免小题大做胜之不武。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匆匆发起通话,结果不尽人意。

与此同时,报站女声礼貌且毫无感情地提醒:“车辆在运行中,请您站稳扶牢。前方到站,渔歌南站,要下车的乘客请到后门做好下车准备。”

他三下五除二整理好书包肩带,从后排座椅上跳下来,冲向后门处。

怎么回事?爸爸为什么不接电话,莫非出了什么事?不,不要,千万不要!

“对不起,您……”再一次,依旧重复同样的语音,没等听完,他便不耐烦地挂掉。

怎么回事?他几乎要摔这该死的手机了。爸爸不可能故意不接电话,他和小心眼沾不上边,更不是会忽略铃声的糊涂大意的类型。

霎时,公交车猛地刹车停住,与此同时车门打开,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去,朝家的方向一路急行,心急如焚。

“爸爸!”破门而入,来不及换鞋,他丢下书包冲进客厅大喊,“爸爸!”

沙发的缝隙中漏出半个手机,未接来电的提示字样异常醒目。

客厅,无人。

书房,无人。卧室,无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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