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君兮一怔,察觉此举甚为不妥,两眼闪烁着表示她的歉意,不再去关注那个不明就里的女孩。人可以掩饰悲喜,却无法抗拒本能。她不会化妆,但一定会描眉,打理得整洁鲜明的双眉每一根都顺着毛流的生长方向收拾得服服帖帖,许是不慎沾了雨水而褪色,一派烟青,不住地上移并向额心靠拢,惝恍迷离。莫非自己的神态已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宛如火山脚下一千四百度的炙热岩浆吗,想必不够贴切,若要比喻,冷注定超过热。换种说法,她的眼有时是最好的利器,深海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数千小鱼的鲛鲨那样冰冷可怖,触及了敏感的女孩内心深处的刺?
不知为何,胃里翻涌起来,恶心得想吐,自己是如此令人生厌,同戏剧里一股热气就能冲昏头脑,拈酸吃醋的妒妇无差。
傅海卿疑惑着她怎么知道地点,寻迹而来,并未开口。冷君兮看懂了他的疑虑,说:“我看你和邹涛好像磁场不合,有些担心,未料到上课铃打得这么快,你们都走了。我知道你们是找秦桑榆去了,见她独自回来,很担心你、呃你们会不会伤脑筋,下来瞧一瞧。”
他掐表一看,距离午休结束还有不到十分钟,可他实在想象不出,她按捺不住偷跑出来该是怎样的动作?好比午夜十二点逃离舞会的灰姑娘一般仓促焦急,抑或哼着小曲用好心情填满白开水似的平淡午后,只找个借口出门溜达权当消食,用芭蕾舞者蜻蜓点水的俏步一路走马观花徐徐而至。
“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没,没有。”他摇摇头。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没有多追问,直抒胸臆说明了自己的看法——为今之计,唯有设法再约见秦桑榆。
“我正有此意,真是——”心有灵犀四字,话到嘴边却像排队跳崖忽然刹住车一样,前面的字儿一泻千里,后面的字儿卡得下也下不来,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样的话难免容易引人误会,“真、真、真乃英雄所见略同!哈哈。”他尴尬地搓了搓手,桃红趁势爬上脸颊。
几人勘察,盛兴而来,悻悻而归。开小会商讨后,决定假以聚会的名义邀请秦桑榆明天放学后一同出去用饭,他们把地点定在上次傅海卿与董越泽曾去过的范嬢羊肉串。接下来大致划分细节后,敲定方案,返回教室。
傅海卿一边走一边叼着笔头估摸心里正琢磨,看得出来对大家制定的方案详情仍有放心不下之处,心里想着事自然而然落到了最后,冷君兮也像刻意放缓了脚步,在等着他。
“我们明天会成功的。”
“哎?”他愣了一下。
“别再想公事了,陪我说说话好吗?”她踢着脚,抨击地面嗒嗒的响声清脆,两手背在背后,释放着少女无拘无束的稚拙,当中又免不了几分演绎的性质。
“好哇,”他合上笔记本,“你想说什么?”
她耸耸肩膀,看似漫不经心地笑道:“你知道吗?真的有人会羡慕另一个不被大家所羡慕的人……即使这个人本身拥有许多能被大家羡慕的地方,譬如说,长相、身高、优异的学习能力什么的,可是她也会向往那些自己没有的东西,哪怕在别人眼中有没有它们于生活而言根本无所谓。这叫什么呢?得不到的最宝贝吗?”
“你说的心态很常见啊,莫非你最近对什么东西产生了执着吗?”他怀着目的看了一眼冷君兮,试图读出她今天表现得不同以往的理由。“执着吗?我猜不是。我不知道如何描述,一种自然,嗯……像许亦燃那般,自然,轻松,不带什么杂念的感觉,跟大家快乐的相处在一起,多么和睦。”
二人继续着找不到重点的谈话:“噢,她啊,她确实比过去胆大多了,尝试着和班上其他的同学交流,我们也都期盼着她能打开心扉多交几个朋友。”他说完自顾自点了点头。
“嗯,不像我天生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对吧,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看着她一步步转变,真是有种说不出的佩服,”她委婉地哑笑了两声,将碎发别到耳后,拖长了字的尾音说道,“她迟早会走出去,特别是有你的帮助,而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时候呢。”
“怎么会,”傅海卿歪头一笑,“若是因此羡慕许亦燃的话,那你就羡慕错人啦。你看夏月成天嘴上没把门的,什么都敢说,胡说,甚至乱说,脸上写着‘没人管得了我’的娇蛮无理,嫌这嫌那的像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姐一样,她才真豁达。”
她垂着眼皮,嘴角象征性地勾了勾,似笑非笑:“是么,我倒不觉得夏月比亦燃强。亦燃的天真笑容,一定可以俘获很多人心吧,她的感染力远比你们想象的强大,她是个善良的魔女,会使心想事成的魔法。换我就该举足无措了。”
“嗯?在你眼中竟有这么一回事吗?”眼珠咕噜一转,等于白转,他依旧没想通,继续说道,“对,你可能比我了解她,你毕竟是女生,而我是男生,女生的事还是女生之间更清楚。”及至此刻,他体会到什么叫“女人心海底针”,原来不论年纪之高低,女生的心思永远难以忖度。
话里话外弯弯绕绕的拉锯战,可算由一方的力不从心而宣告结束,冷君兮倏地停住脚,直说:“傅海卿,我想问你——你,认为许亦燃,她好吗?”
他很纳闷,认为一个人好不好,算什么问题?一般来说不讨厌都会回答“好”的吧?
“我想……许亦燃的确是个性格友善的同学,是我们值得信赖的朋友与并肩作战的忠实伙伴,”他说,“夏月也一样。夏月性子急躁易怒,幸好有许亦燃在旁边帮衬着,她们二人一个胆大一个心细,堪称最佳搭档。涉及女生之间的问题,她们往往先我一步看出端倪,可见她们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眼中惊讶之余,感动、自愧自一瞬间涌上心来,眼瞳在眼眶中游走,最终成就两颗露水润湿的亮晶晶的玻璃球。“滴水不漏的答案,不同于我的意气用事,有失分寸。以小人之心揣度你们之间的关系。”她小小声自言自语道。
“抱歉,最近不知道是否因为乌梅的事影响了心态,情绪格外不稳定。我已经预约了心理老师周五下午的时间,”她接着补充说,“会去四楼A区的心理咨询室向老师好好请教,请别介意我之前的胡说八道。如果你愿意在社团活动结束后等我一起回家的话……”
“当然,我会等你的。”他脱口而出。
“乌梅怎么了?”
她仰望着天空,似要穿透厚厚的云彩,看见乌梅的形状。“小乌梅,它死了。”
“一个好心的保安大叔告诉我的。他知道我经常喂它,所以特地将小乌梅的尸身留存下来,放置在水果篮里藏在保安室的储物柜,就是为了等我来认领它回去。”
小乌梅终究死在了2014年的春天。它不像爷爷养的某只肥胖懒惰的家伙,它如此瘦小而可怜,好不容易熬过严冬,千盼万盼盼来画眉啾啾报春的信号,偏生嗅到初春第一缕阳光的温暖味道时,气数散尽。掀开用于遮掩的蓝色格纹布,见它最后一面,小乌梅就安然地眠着,轻轻将自己弱小的身体搁置在水果篮里。它差不多只有两三个苹果大,浑身僵硬,趴在篮子里一动不动,毛发脏兮兮的,结成簇状朝各个方向炸开,细看之下眼角残留有因疾病而淌下的黄色分泌物。她不忍吵醒它的睡眠,站在一旁无言地抹泪。二人皆不愿改变它的动作,让它以最后的姿态自然地魂归黄土吧,可爱的小天使。
人生命的终点通向死,动物也不例外。伟大的作家弗兰兹·卡夫卡说过:生命的意义在于它会停止。人们拼命追求永恒,尤其是永恒的爱情,永恒因不可能实现而显得愈加珍贵。假如有天人类真的掌握了长寿的基因密码,不论多么有趣的事物,哪怕一开始爱不释手的,过了保鲜期,皆逃不过被随手丢弃的必然趋势。最终悄无声息地淹没在时间的长河,被天涯海角的风剥去棱角,风蚀殆尽。但是俄国文学家列夫·托尔斯泰也说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度,而在于宽度。我们虽然没办法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手中却都掌握了一把钥匙,千百年来无数人走在探究真理的路上无怨无悔,推动着人类向外认识世界,向内认识自我的步伐。
小乌梅来过一遭的意义,大抵是在一群初中生的脑海里留下了心碎的回忆,或许它和其他千千万万的猫一样,有时只是过客。往后的人生,他们还会遇见诸多花色、模样类似的小猫,但就算踏遍铁鞋,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绝不可能找到相同的猫,生命体死亡等同于不可逆的结果。它不属于这个世界,故而受到排斥。可怜它却又那么的好,须得干干净净的去,不能由污秽糟蹋了它,所以给它盖上一层暮冬的残雪,由清白的雪花送它走,不辜负此生。这是最美好的想象,同时又是最无可奈何的想象。
白松生态公园,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他们在树下挖了一个小小的坑,把小乌梅放进去,令它得以安息。对于无家可归的毛孩子,兴许最好的结局不过如此。即使侥幸躲过今年的寒冬,未来却不知要面临多少年的寒冬,前路坎坷不得见,他猜想,小乌梅起码是幸运的。很多很多年后,不会有人知晓此地曾经埋葬过一只猫,因为它的身体会腐烂成为树的养料。待来年开出绚烂的鲜花,满树的花瓣随风流动,人们只需伸出手触摸那比丝绒更柔嫩的瓣叶,即可感知小乌梅发出的信号。看不见、听不见,没关系,心灵率先领会。旋转,跳着舞,踉踉跄跄仿佛喝醉了酒一般,一股脑飘荡到转角的路口去,抚摸站在那等红灯的女孩脚下的帆布鞋,花瓣掠过她的脸颊,给她来个亲切的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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