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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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看屋檐上的冰锥滴滴答答融化,奏响清脆美妙的乐曲,窃喜开学的脚步近了。在城里,每天吃饭、睡觉、写作业、裹在棉被里看电视,无聊透顶。倒不如过节来到奶奶家,至少能看金灿灿的油菜花,爬到山坡上呐喊,逛寺庙然后跪在佛像面前祈祷,虽说他从不信神佛,但觉得能跟着奶奶四处走动,赶场置办年货,比在家翻来覆去地看那几个固定的电视节目好玩许多。

傅海卿虽出生在十一月,却不怎么喜欢冬天。他身形纤弱不抗冻,天冷下来,鼻尖和耳朵就不可避免地被冻得红红的,色泽宛如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儿,叫人忍不住逗弄。小时候生冻疮生得厉害,整个小拇指都好似烂掉了一般,又痒又痛,忍不住去扣,结果更难看了,还流血不止。到大些特意加强锻炼,才不至于过分受这个孽,不过外出时若忘带手套,十指的关节依旧会泛起淡淡的红。熬过今年严酷的寒冬,盼来万物复苏的初春,便可以看见堂屋前的小院里,大树下未扫清的薄薄一层残雪中,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新芽儿,嫩绿嫩绿的富有生机。

自打爷爷奶奶搬回老家后,奶奶的精神好多了。趁身子骨尚且硬朗,乐此不疲地尝试培育各种瓜果蔬菜,时时打电话来向父子俩汇报进度,电话那头的她总是一副乐开怀的口吻。奶奶收获的成果,送到爷爷的手里,爷爷就将它们变成美味,说来也对,不栽花种果,不琢磨吃食,怎好打发退休后漫长的光阴。何况爷爷的手艺堪称一绝,转去三十多年,在酒楼里跑腿当小二,暗中偷师学艺,大约天赋使然,后来真混成一名打下手的厨子。他潜心学艺,不多久便晋升主厨,又因时运不济,酒楼倒闭,在奶奶的建议下改行会计。

此外,爷爷喜欢饲养小动物,养了一只胖胖的大白猫,它懒得要死,成天蹲在凳子上打瞌睡,几乎不动弹,除了偶尔起来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不是爷爷,任谁叫它它也不应声,两个爪子揣在怀里,不嫌捂得慌,大夏天竟也如此。其他什么松鼠啊,兔子啊,鸟儿啊,司空见惯,没有爷爷养不熟的。傅海卿打心眼里自愧不如,为什么爷爷奶奶不管养什么动物植物都长得特别好,而自己连豆芽都种不发呢?

年三十晚上的菜品花样繁多、别出心裁,在爷爷奶奶的共同操持下惊喜频出,与其说他们注重仪式感,不如说这是老一辈刻在习惯里的生活方式。初一不扫地,焚香祭祖抢春忙;初二放鲤鱼,年年有鱼年有余;初三贴赤口,五谷丰登迎灶神;初四开办席,报喜除霉接五路;初五扫晴娘,阖家欢聚包饺子,等等等等。

就自家而言,初一的吃食固定得很有规律,一般早上是面,中午是汤圆,晚上必有鱼。天刚蒙蒙亮,勤快的奶奶背上背篓,出发到自家田里掐豌豆尖来做面吃,他就顺理成章地跟在后面上山,比起千篇一律冷冰冰的康庄大道,他更喜欢遛一遛四通八达、植被丛生的乡野小径,让奶奶教他认识各种野花野草以及农作物。

小山上果树非常多,得益于肥沃的土地,雨量充沛的气候环境,种出的果子又大又甜。远近闻名的天府水城特产——黄金果,一般十一月上市,黄灿灿的挂满枝头,清香四溢,富含多种维生素、氨基酸,深受当地人喜爱,可惜此时看不到。脐橙、耙耙柑倒是漫山遍野结满了果实,光是奶奶顺道摘的量,足够从春节开始吃到正月十五,一家子齐刷刷变成黄脸人。

夜晚,烟花爆竹噼里啪啦的响声贯彻云霄,四处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至半夜才冷清下来,傅海卿和爸爸挤在一张床上,背对背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们像港口等待出发的小船,游戏大厅等待匹配的玩家,等待着梦程序的加载完成。

“新年快乐。”他终于按捺不住,悄悄拔下充着电的手机,给她发了消息。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解下来的手表躺在枕头边一点点狭窄的位置,秒针滴答滴答走着,傅海卿一秒一秒数着。无论白日里有多少充实的活动填满时间,无暇顾及其他,夜静灯熄之时,总有纷纷扰扰的琐碎念头趁空档长出来。

她是不是睡觉了?但愿如此。

“我在乡下有好多趣闻,好想分享给你听,可惜你不在……”

不知是否因为临睡前在奶奶屋里陪她看地方台新春档连续剧,一边看一边嗑瓜子吃酒心糖,没留神吃太多了,脸颊竟有些红彤彤的。起初以为是屋里炭火烤的,热乎乎的直冒汗,被奶奶逗着叫年画娃娃。

“头好晕啊。”他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确认了真的是不胜酒力。“我怎么酒量差到这种地步,区区几块巧克力糖而已……”醉意给人一种困倦的错觉,但他硬挺着不肯睡去,盯着一小块手机屏幕发愣。

上一条讯息显示的日期在大半月之前,不禁叫人狐疑,冷君兮啊,在你心里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呢?我只是你在学校的同学,并不是会随时联系的真心朋友?难道这些天,你就一点话不想同我说吗?

她不想理我,好吧,不理就不理呗,我根本不在意,一点都不。

乱七八糟的思绪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恶作剧式的肆意挤占脑部内存,他不得不耗费心力去清理这些没完没了生产的东西,或许可以把它们叫做情绪的垃圾。它们让人烦躁,简直就像滑稽的小丑在你的脑内空间随地大小便,而你作为空间里唯一的主人只好下场担当清洁工的责任。重复毫无意义的工作,让过度运转的机器嗡嗡作响,寂静中心脏的每一次跳动,皆拍打着前胸发出沉郁的闷响,如同法官敲下宣布判决的法槌那样凛不可犯。上下眼皮被无形的网粘连起来,意识发送抵抗睡意的命令,企图用给芝士拉丝的动作分开眼皮,很快宣告惨败。倏然,周身传来跌落悬崖的失重感,进而陷入虚空,恍惚看见红的、绿的、紫的光晕,放大缩小,扭曲变形,闪现一张由不同人五官拼凑出的古怪人脸……今晚定会做个诡谲的梦。

心事重重,一夜愁眠。仅一晚,傅海卿做了三个梦。他从黑色的泉眼里浮出来,云烟缭绕,水不知深,更不知宽,于是他潜下去漫无目的地游,游了很远。没多久找到了一个洞,它的大小恰好容纳一人通过,他没犹豫便钻进去,继续前进直到视野豁然开朗。穴中布满摄人心魂的蓝色夜光藻,顺着前方望去,人鱼侧躺在贝壳当中小憩,见了入侵者随即露出警惕的神态。

与童话故事中的人鱼不同,它的面容丑陋到了极致,甚至阴森可怖,定睛一看,它的脸正是刚才那张古怪的人脸。他想起曾读过的某些志怪杂谈中,曾介绍此种怪物名叫氐人。传说中,它们并非真正的人鱼,因妒忌人类拥有俊丽的容颜,举族前往东方圣海长留之畔,要求神女阿允黎·襄渠赋予其族人人类的面孔。神女抬手轻轻一挥,以水仙花的花露制成一种奇特的药剂,声称涂抹数月可令心中的执念成真。谁料,数月后氐人族不但没有长出漂亮的脸,反而因为嫉恨的怨念,生出人不人、鬼不鬼的狰狞面孔。

据介绍说,氐人族系深海鱼类,一般不浮出水面,躲在阴暗的洞穴中栖息,饿了靠捕捉小鱼小虾维持生命。如遇特殊情况,每逢极夜,可外出狩猎人类为食。进食完毕后,它们会留下其中较为喜爱的人类皮囊,套在自己的上半身来自欺欺人,缓解心中对人类外形的贪求。总之,它们是披着人皮的妖兽。

那氐人先是警觉地瞪着一对儿眼珠上下打量他,紧接着,它惊觉入侵者的身份,不是什么海洋生物,竟是一位人类美少年。眼疾手快,立即掩去本身丑陋的面孔,换上一副美丽的人皮。

飘逸的长发,根根分明的眉毛,肤白胜雪,模样分明和冷君兮一般无二。可惜空有一双柳叶眼,却无比呆板,始终做不出任何神情的变化,实在有形无实,有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可笑。

怎么会,奸邪狡诈的家伙!它从哪得来的,该不会她已经……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少年人咬牙切齿,怒气填胸,不顾局势挽起袖子冲过来揍人,它看在眼里,高兴得发出一阵刺耳难听的大笑,笑声如地狱恶鬼惨绝人寰的尖叫,魔音绕耳,三日不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声波撞到四壁反弹回来,一浪拍一浪,立体音全景环绕,这层次感该死的丰富。

少年口中似是呐喊道:“你究竟把她怎么了!我饶不了你!”他的声音从喉咙里爆发出来,明明中气十足字字铿锵,不知怎的当呼喊声传回自己耳朵的时候,只听得一串婴儿呜呜嗯嗯的哭嚷声,一拳打到棉花上那样完全没有气势。

氐人磨磨蹭蹭凑近过来,欲行腌臜之事,被他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皮囊被尖利的石头刮破,已不成样子。

这就是第一个梦了。

常言虽道无利不起早,然他有时想,世界上最勤劳的莫过于五同街的小商贩们,天不亮起床,搬运货物布置摊位,预备早市开张。等八、九点钟,赶集的人们差不多陆陆续续进场后,集市变得熙熙攘攘,行人来来去去川流不息,看似各行其是,实际井然有序。初入社会的年轻男女骑小电瓶车急冲冲的,见人就按喇叭;提手袋的中年人四处漫游,东看看,西瞅瞅,真正付钱的东西却不多;老年人拖着带轮子的便携小拉车,塞得鼓鼓囊囊,开口处露着蒜苗或者大葱之类长长的叶子,随风飘荡。穿行于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总能闻到股若有似无的,难以描述的古怪气息,且看脚下便知道了,被反复践踏的烂菜叶、向四面八方流动的黑黢黢的潲水,无处不有。对于经常来的人倒没什么,毕竟时间久了嗅觉习惯了,自然闻不见,偏苦了他要耐着性子走下去。

因为,他是带着任务来的。他的左肩肩头上扛着一只运动挎包,暂时空着,以备待会好装满沉甸甸的大苹果。按照家中交代的路线走去,听着耳旁似是而非的喧闹,五同街早市不算很大,不知不觉他已抵达目的地。卖水果的较之卖肉类鲜蔬的区域过客稀疏,天冷了水果的生意的确不如夏天好做,他也懒得东奔西走货比三家,就近挑了个貌似不错的摊位停下。反正姑且看看再说吧,不定什么时候改变主意呢。

小贩热情地站起身招呼,说的什么没注意听,大约不过是些又脆又甜之类的吹嘘话。先大致扫视几番由红毯垫着的苹果们,滚圆的苹果堆叠成一座小山丘,随手捡起中意的,抛一抛,掉个个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大人们教的,说这样能瞧出果子的好坏,又不告诉他具体怎么瞧。

“……啧。”他咂着嘴摇摇头,意味深长地将苹果放了回去,给人感觉心中自有一副度量的标准。

“客官,这不好吗?好得很哩!”对面的商贩操着一口不知哪里的乡音,憨厚而实诚。

他没理会,摆摆手往前去了旁人的摊位,小贩只能失落地摇摇头。“怎么卖。”

那人笑着搓搓手:“这是最好滴,富士山红苹果,特别甜,一点不酸哩,二百五十块钱一斤。”说完扯了一只塑料袋递给他。

方才那家才八块!奇了,什么苹果如此厉害,引得人好奇心大盛。

他接过袋子,并没有抬头看一眼说话的小贩,在他眼里所有卖水果的老板长得都一个样,专心挑剔摊位上的水果就行了。

他照旧用了原来的方法,装模作样检验苹果的好坏,显然肉眼是观测不出什么区别的。但是管它呢,能卖到这么贵,想必有它的玄机在里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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