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涛的手在乱七八糟的抽屉里横冲直撞,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噌噌往外掉,什么光碟、漫画、游戏机、手表,应有尽有,想也知道,大多是从别人那里搜刮来的。“捡破烂的,你搞些啥,质量越来越差了。”
“都怪他们不肯交出好东西来!”有人回答说。
“哼,装怪。你们没吃过好的,眼界小了。”他把桌脚一踹,围在桌前的人立马自觉地后撤了一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黏着在傅海卿身上,不懂他的用意。他们不明白,傅海卿更不明白,所以双双干瞪眼,尤其是傅海卿,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
看起来,邹涛总算从百宝库里找到了差强人意的东西,形状像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褪色的封面上依稀还能辨认出美女的图案,至于标题已经彻底不得而知了。他捧着册子哗啦啦浏览了两三秒,随即合上,噘嘴吹开封皮上的灰尘,又吐了口唾沫,用纸巾沾了好擦干净。
“你看,他们会藏哩!我偏不让,给你看,都是你的。”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瞬间红了眼,看来大有捧杀的意味。
傅海卿不想有装腔作态之嫌,只好答允,谁知接过来一看,满篇皆是色情暴力的内容,且装订粗制滥造,随手一番就掉了好几页,明显是来路不明的盗版。他由于害臊红了脸,急忙给人家塞回去,这一举动不知触怒了对方哪根神经,眼看着脸色陡然巨变。
“给我干啥?老子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邹涛话音刚落,眼神得意洋洋地冲外围一圈扫去,在场所有人对傅海卿的警觉和敌意,如他所料急速飙升到了眼中钉、肉中刺的地步,杀气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空气中。
此时,傅海卿终于意识到,自己误入了一场鸿门宴!
不,冷静下来想想,不是什么凑巧,应是专门针对自己设下的陷阱。他们有心和董越泽对着干,逼迫同学站队,哪怕是不相干的人,局外中立者,通通都要打到对立阵营去,不给一丝容错。班上就自己和董越泽走得最近,早该防备的,不然他们迟早连我一块儿收拾!
他拉我过来的动作分明是一次有目的的试探,如果我接受了,他要为我提前树敌,防范我哪天胆敢脱离他的控制,如果我不答应,他也有法子将计就计对付我,真是一出阴招!可惜现在得知这些有什么用呢?为时已晚。
谁人说话的声音打断了傅海卿的思考:“烂了!烂了,你们看。”
他一句话,将在场的目光全部聚焦到整出戏里唯一没有生命的主角身上。猜想刚才推搡中,小册子的的确确掉到了邹涛的脚边吧?斑驳的纸片凌空飞舞,恍如一缕缕撕毁的罗裙,残留着最后的优雅降落到地板上,多么可怜而刺眼啊。在这场处心积虑策划的人人为之动容的大戏里,关键的真相显得十分不要紧,毕竟他们不可能指认邹涛是罪魁祸首,于是乎,掉页的小本子彻底沦为一触即发的导火索。“赔钱!赔钱!赔钱!”他们大声嚷嚷。
半知情人士的起哄为演出高潮绽放出最绚烂的烟花,想必达到了足够令邹涛满意的效果,他的笑容洋溢着抽象的快意,肆意妄为地诉说独属于他的桀骜,将骄傲和自负尽收囊中。
愈来愈高昂的抗议和越聚越多的人群使傅海卿心理压力倍增,他慌不择路,急切地希望说些什么来止住洪水般的激愤:“你们别这样,大不了我赔你们就是了。”他把手伸进裤兜,倒腾来倒腾去,可世事总不尽如人意,无论他怎么着急,满头大汉,众目睽睽下也只找出两角硬币,和一张面值五元的皱巴巴的纸钞而已。
他料想盗版书应该不值几个钱,果断恭敬天真地递出了他仅有的五块。
然而对面的反应有如给他一顿迎头棒喝。“五块钱,打发叫花子呢!”
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他,哪里比得上邹涛等人圆滑老道,打小就在人堆里打滚,什么弯弯绕绕没见过,两片嘴皮子一张一合,便化危机于无形。老话说,成了精的萝卜,比人厉害。他自小两耳不闻窗外事,所爱不过读书画画,或学他老爹班门弄斧搞些不接地气的学问,人家想捏他错处,搞不好比摁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大家上啊,揍死他!”打架的呼声空前热烈,数不清多少拳头正在挥舞,红色的封皮像一面旗帜疯狂刺激着斗牛场上蠢蠢欲动的公牛。
怎么办?事到如今,息事宁人似乎成了遥远的想象。五块钱到死也想不通究竟做错了什么,它的主人就这样任它被混乱的人群踩在脚底。
傅海卿一步一退,终被逼到死角,巨大的动静引起了全班同学的注意,遗憾的是无人敢于上前制止。他们抱头鼠窜,伴随着尖叫声自觉清空了教室,留给傅海卿的有且仅有绝望二字。此时唯一的念想便是期望他们当中有人能去打小报告,是的,打小报告的人是多么正义的英雄啊。一个甘受万人唾弃,冒天下之大不韪打小报告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做?
“嘿呀,这不涛哥吗?什么事情惹你动气?”前门处忽地闪现出某个不熟悉的大块头,双手插兜,仿佛回自己家一样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不必说,瞧他的体格,定是邹涛在别班的打手。
“咦,他是?”大块头故意很夸张地俯下身,好像傅海卿已经小得令人看不清楚了。
邹涛用贼兮兮的小眼瞄过去,嘴唇裂出一道缝,对大块头说道:“你不认识他?他可是很厉害的。”
“哼哼哼哼……哪里厉害了,我倒想见识见识。”大块头一边说,手掌一边抚上肚皮,显然吃饱喝足,不找点乐子是不行了。
“说出来吓死你哦。这家伙入学考试全班第四,第四!”邹涛伸出四根手指,仿佛那是相当丢人的数字,直直怼到傅海卿眼前。
“噗,”大块头啐了一口,“你们班的事,我不了解。”
而被淹没在大块头阴影里的傅海卿,始终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只是语文而已。”他本意想表达自己数学和英语的名次不高,但在对方耳朵里,却是——区区语文,有手就行。没有人比他更懂如何不经意间交上一份令人忌讳的答卷,正如没有一种动物比鸟更知道怎样轻车熟路地送来一份天降奇迹。
大个子暴跳如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瞄准对面头顶一拳猛捶:“那他妈不重要!”砰!子弹正中靶心,傅海卿一如既往以超高水准完成了比赛,作为靶子的身份。
猝不及防眼冒金星,在没有扶手的情况下,整个身体颠来倒去,两腿根本不听使唤,跌跌撞撞沿着墙根梭下来,仍旧感到眼晕,天旋地转。一旁邹涛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到了需要扶墙的地步,他拍手称赞大块头的实力,十分骄傲收服了如此趁手的部下。
“太不经打了,”趁快意还未散去,大块头绕场一周,向周围的弟兄们炫耀,不时扭脖子,咔咔掰手指,“才用了三分之一的力气。”最后与邹涛相视而笑,分外难听。
无人察觉,躲在最不起眼位置的刘臣禹心口突突跳,假如可以,他巴不得马上挖条地道逃跑,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抹去可怕的印象。邹涛本人的傲慢和对他人为非作歹的纵容,以及整个班级的沆瀣一气,助纣为虐,无异于在一条狗跟前挥舞棍棒殴打空气,即使尚未落到身上也已然叫他痛苦不已。而邹涛平日假惺惺的宽容仁爱,不过是为了后来威慑四方做铺垫,留下鲜明的对比,使人屈服于他的喜怒无常,更加不敢婉拒他所谓的“好意”。
原不大的教室再容不下刘臣禹绷紧到极限的神经,恐慌以自身为圆心迅速蔓延开来。因惊慌心悸流下的冷汗渗透了背心,不慎被邹涛发现了:“刘臣禹,来,你过来。”
乍一点名,刘臣禹猛地倒吸凉气,只得抬头应话。他满面愁容,透着虚相,乌青的病态脸雪上加霜,一向孱弱的身子骨,愈发显得弱不禁风。勾着他那虾米似的背,右手紧握左臂肘关节,不情不愿地磨蹭到邹涛身边。“涛哥,什么事……”
“你说,他现在像什么?”邹涛竖起中指,正对晕厥中的傅海卿。
“呃……”刘臣禹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不敢发话,“我、我哪知道。”
大块头伸直手臂,揪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道:“说不好就把你踢出去!”
此话一出,刘臣禹眼中顿时流露出惶恐之色,他心里清楚,像自己这样的病秧子,若没有邹涛撑腰,一定会落得和傅海卿一样受人欺辱。即便加入了邹涛的团体,依然没有任何话语权。但毕竟加入有加入的好处,忍欺受辱仅限对内,人家心情不好凑上去供人踢两脚,对外好歹无人敢惹,不加入的后果便是任谁都能踩一脚。因此唯有忍受身处鄙视链底端的命运,对团体内的其余人言听计从,才是王道。
“咳、咳咳……”想到这里,他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喘得整个脸通红。
邹涛最是爱拿人取乐,见刘臣禹如此为难,变本加厉地威胁道:“好好想!现在是你表忠心的时刻。你算我们里面有文化的了,我知道你会说,赶紧给我说。别想糊弄过去!”
“像,”刘臣禹眼中尽是哀求,身体瑟瑟发抖,腰比之前弯得更厉害了,“像那个……”
大块头发出雄厚的声音:“像什么?说!”
刘臣禹顶不住两边巨大的压力,终于弱弱地吐出三个字:“像条狗。”
显然邹涛并不满足于此。
“不对,再说!”
跌坐在墙根的傅海卿小心睁开一条细缝,依稀窥见刘臣禹的脸被按在桌子上,求爹爹告奶奶,磕头如捣蒜,邹涛还在继续向他施压,说什么大罗神仙救不了你之类的话。傅海卿本想装晕好让他们放过自己,谁知道他们来这一茬,该怎么办好呢?按理说他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应插手救援的,可是思前想后终究心有不忍,缓缓抬起眼皮。刘臣禹见他醒了,眼睛一闪,燃起微弱的希望。大块头注意到变化,将他的脑袋又往下摁了三分:“别动歪脑筋!没人能救你。”很明显,既警告了傅海卿,同时亦对刘臣禹追加震慑。
“哎,你说吧,”傅海卿叹了口气,“你受人胁迫,我不会生气的。邹涛,一旦他说了,请你赶紧放人。”
方才嬉皮笑脸的邹涛神色忽然有了变化,手放进鼻子转了转:“你们听听,跟我提条件呢。舍己为人,真大义呀!”
周围流露出如同外星人第一次见识人类般的懵懂讶异,好似无法理解也无法实践这个词典不曾登记过的未知词汇。大块头呆在原地,观察邹涛的下一步行动。不料他弹出一颗鼻屎:“我答应了。”
傅海卿刚松口气,紧接着那边刘臣禹就说:“他不就像——矮人国国王吗!”隔壁班的大块头一松手,他便剧烈咳嗽起来,然后像溺水侥幸得救的人一样,大口大口贪婪地吮吸着空气。
“老气横秋的发型,眼神呆滞,一看就是成天坐在家里读死书的家伙。你长这么矮,你爸妈拿什么养的你啊?哈哈哈哈!”大块头觉得甚是有趣,冲傅海卿的脑袋狠狠摁了几下,简直想要把他摁进地里。
152……那个数字简直能把一个男孩钉在耻辱柱上。要知道现在早不是物质匮乏的时代了,家庭条件再差,吃食跟过去比总短不了。班上的男生大部分都长到了一米七,最高的甚至接近一米八,撇开那初中生特有的幼稚眼神不谈,可以说看起来和成年人相差无几。
尽管董越泽也不是没调侃过他的身高,说他东想西想,光吃不长,记得他脸颊通红,带着一股憋屈劲,怒瞪了眼身旁快高出他一个头的董越泽,嘴张开好几秒吐不出一个字。但比起这样一个具有侮辱性的外号来说,还差远了。何况它出自他一念之间想挽救的人口中,伤害成倍翻呀。哪怕随便骂两句猪狗不如,儿子孙子之类的,傅海卿都不至于如此懊恼。顶多膈应一下,笑笑算了。这哪里是骂人,简直是恩将仇报,往人心坎上扎啊。
“妙!妙啊!太妙了!”邹强不由得拍手叫绝,“你太会形容了,惊艳全场,不愧是我们中的文化人啊,哈哈哈哈哈哈——”他果真兑现许诺,放过了刘臣禹。
刘臣禹重获自由后,根本不敢直视傅海卿的双眼,借口上厕所,从后门灰溜溜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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