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我想下去打球,等会儿见。”傅海卿瞄准时机见缝插针,篮球抱在怀里,弯腰一个悄无声息的冲刺,成功在“魔法师们”的掩护下,顺利经过孔老师的办公室。“呼,很好,没有被发现。让孔老师知道,定要挨批评。我们走吧。”
董越泽早早等候在楼梯口,惯例先调侃他两句:“你啊,就是赶不上趟儿!以前初一那会儿,蓝老师不怎么管课间休息,我一天劝说你三次,你呢,是坚定不动摇,绝不跟我一起打篮球。现在换孔老师上任,你倒想起打篮球了。”
“运动运动嘛,成天坐着屁股痛。说实话,其实我更喜欢足球,可惜学校没有足球队,没人陪我玩儿啊。”
下楼的过程中,董越泽冷不丁问了一句:“你将来想干什么?”
“你将来想干什么呢?”他把话原封原样问了回去。
“我老爸希望我当个律师,因为他年轻时的梦想就是当律师。”“是吗。”
“我觉得你才应该当律师!”董越泽抓了两下脑袋,“你上上星期三在辩论赛上的表现太好了,有理有据,条理清晰,给对面哽得屁都放不出来一个。而且你的样子很沉稳,不像我,你的委托人光看脸就会非常信任你,哎,真不知道我老爹怎么想的。”
“哈哈,律师的话我暂时没考虑。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参加选拔赛,你身体条件好,如果被选入球队,成为运动员很有前途啊,没被选中的话,可以尝试往球队经理的方向发展,至少和你喜欢的领域相关,保不齐将来有机会和各路知名球星接触呢!”
董越泽挥挥手,说:“算了吧,我没那么大能耐。他们批评我没有野心,不求上进,自甘落后,可笑,我凭什么为他们的评价而活?历史上像明熹宗朱由校、北宋宋徽宗、南唐后主李煜等人,做皇帝做得一塌糊涂,尚且有我这样的人加以赞赏,那么我相信,我死后,世上定有人欣赏我吧。你呢,老傅?”
“哎,”傅海卿轻声叹道,“我喜欢画画,但是没什么天赋,不知道应不应该坚持下去。”
“你的画啊,画得挺好的,不过我总感觉没什么灵魂。”他们走出教学楼,当天凉风习习,没什么太阳,篮球在地上灵巧地弹来弹去。“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淡淡的,灰灰的,没有生机,但也不坏。”
“听说,沈怜婕、顾晚照和周祁矜,准备和几个其他班的同学组成乐队,参加海选。周祁矜负责唱歌,顾晚照玩电吉他,沈怜婕……不确定,貌似她会跳爵士舞,不过乐队需要跳舞的吗?我还记得苏琮尧喜欢街舞,以前他和沈怜婕偶尔会交流舞蹈上的话题,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
“她们爱搞那些潮的,”董越泽说,“我是土狗,我听不懂她们的艺术。亦燃跟我说,她想当心理咨询师,这个我大概懂点,就是人心理出问题了,给人作开导疏解的职业,对吧?”
“咨询师的话……她面相富有亲和力,又擅长共情,貌似很合适。但我听说咨询师的工作就像充当树洞,以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倒太多垃圾会受不了的吧。为什么不是作家呢?难道她不打算继续写作了?”
“还不是因为她妈妈特别反对她写作,她才提出了第二个选项的,结果她妈妈照样反对,说那是天天陪神经病的工作。她想说服她妈妈,说心理问题像感冒一样,每个人都可能感冒,得了感冒当然要寻医问诊,休息康复,家人陪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依我看,现在啊,她多半和我们一样摇摆不定,不知道什么能做,也不知道什么适合自己!”
“你说得太对了,即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最后倒也未必能施行,世间有太多身不由己。”傅海卿迷茫地抬起头,灰蓝色的天空映入他的眼眸,操场平静得好似一片荒芜的草原。
“这才哪到哪啊,还有呢!你看咱们田哥啊,是根搞田径的好苗子对吧?他爸妈啊,眼巴巴地盼着他能在体育运动上做出一番大事业,最好成为家喻户晓的体育明星,让他们脸上沾光!可他自己呢?心里压根没野心,他不喜欢跑步,也不讨厌跑步,两条腿对他来说就是个谋生的工具。偏偏他家里头不富裕,加上有几个混得不错的表亲,他爸妈一直觉得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好不容易有了他,他又争气,你说,他怎么好意思为了自己八字没一撇的爱好去辜负他们的期望?天赋异禀是好事,但天赋没点在喜欢的领域,有时也怪让人头疼。”
“我知道,但比起天赋不在兴趣上,没有天赋才最可悲吧。”
董越泽笑了,说:“谁说得准你有没有天赋?我瞧,学校是培养庸才的地方。管你什么天赋,成绩不好通通不作数。兴许庸庸碌碌到了十八岁,才知道天赋已经消失,追悔莫及。”
“庸才啊,我何尝不是个庸才呢?我早知道,我不应该妄想追逐我所谓的梦想,而是乖乖去继承父亲的职业。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不正是如此?哎!老天啊,你要么让我做个举世无双的天才,十几岁手握数不清的成就,作为代价,我情愿在二十五岁英年早逝,引来全世界的悲叹和悼念;要么我宁愿不来世上,无所作为有一日度一日地活着,直到八十岁于家中去世,无人问津,有什么意思?世上有才之士多如璀璨的繁星,添我一个又怎么了?”
“我的妈耶,老傅,你平时不声不响的,连我有时都怀疑,为什么别人个个心浮气躁,偏你不慕功名。今天瞧你郁郁不得志的样,我去,原来你真有追名逐利的欲望啊,我差点以为你已经与世无争到了山间高士的境界呢!哈哈哈,其实人吃五谷杂粮哪有免俗的?下次记得像今天一样掷地有声地说出来,心里就快活多了嘛不是!行了,别纳闷了,时间不多,好不容易下来一趟,赶紧动手吧。”说罢,董越泽往傅海卿背上锤了一记。
“我不想打球了,我想回去画画。”
“啊?你干嘛突然反悔啊!”傅海卿将球扔给他,背上画板和颜料独自爬上教学楼最顶层,为了防止出意外,通往天台的楼梯经年累月地锁着,蒙受灰尘的洗礼,但对有心之人来说,偷偷撬开它并非难事。他端来一只没人要的坐凳,三下五除二摆好画具,对着空白的画布暗自下定决心,若不成,便是此生最后一张画。今后,绝不心存妄想,绝不沾染美术分毫。抬起画笔,心里却又不甘,倘若失败了,自己真能愿赌服输吗?于是他赌气般挥霍着廉价的颜料,一笔一笔潦草地发泄着心中的不忿。他不再将灵光一现的瞬间视若珍宝,更疏于展现那细致入微的工匠精神,一反常态简单粗暴地调色上色,任由飞溅的泥点肆无忌惮地沾染洁净的校服。
他万不曾想过,终有一日竟在此情此景下愤然摒弃了,原以为永远不会摒弃的,现今看来却实乃自以为是的精雕细琢。即使严谨到近乎苛刻又如何,究其本质,不过是始终不得其法的门外汉自作聪明罢了!他蹑手蹑脚地,将他奉为瑰宝的艺术品亲自捧上神坛,面带十分的崇敬,甚至胆怯地观察神坛上面的动静,期待它孕育出怎样超凡脱俗的花朵,然而——呕心沥血到头来过犹不及的,是使他浮想联翩幻视彩绘玻璃窗变幻色彩的,不被一颗颗盛满爱与美的果实的心所感受的污染环境之废料。清脆的玻璃应声破碎,顷刻间必然化为一缕青烟缭绕,大梦初醒,秋风萧瑟万籁俱寂,惟遗无尽的失落与空虚。倒不如打一开始作了柴火焚烧殆尽,送它痛痛快快了此残生。
湛蓝的澄明的天空,他一向珍视、以为美得移不开眼的天空,映照不出层次,映照不出光华,甚至映照不出任何该有的希冀。灰蒙蒙的云悄然蔓延天际,使他只能呆呆的坐在阴影里,不知疲倦地仰着脑袋,翘首盼望着什么出现,时间点滴流逝,脖颈酸痛亦无知无觉。
没有雨,没有风,保守的灰色将视野长长久久地占据,对应干燥乏善可陈的大地,揉碎了所有希望一般,寡淡无味。良久,迎来比风声轻和短的叹息,他起身扭了扭脖子,随即在画布上自欺欺人地铺满温柔忧郁的蓝。之后重新陷入踌躇,等待黏稠的颜料渐渐干透,下一笔应当落在何处?
他想,我定是个痴呆,一个幻想自己拥有美好才华的痴呆!时至今日,我才终于解开了误会,实际上我从未拥有一片天空。
最后的最后,他的画面涂满了灰黑色,所有的楼房、街道、树木、以及漂浮的看不见的空气,全被覆盖在浓重的灰黑下面,无一幸免。他思索良久,不知道如何处理,毕竟没有人会接受一幅丑陋的赠礼,于是,他扔掉了画。他心心念念的大同世界,就这样被压抑的乌云湮没,变得暗无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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