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梧桐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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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好!”同学们恭顺地敬礼。

校长搓了搓花白的胡茬,饶有兴味地同小朋友打招呼:“你们好,你们好。你这小子,怎的认出我来了?”

“我一见您便知是校长了。您果真如传言中那般气度不凡……”

“小伙子,马屁不许拍太多哦。”校长亲切地笑了,竖起食指像逗小孩儿那样警告他。

傅海卿马上立正:“啊呀呀,是。校长先生,您今天来做什么呢?”

“来看看,”校长顿了顿,说,“咱们的新校园如何了。”

“原来校长您也是来监工的啊。”夏月笑道。

“哈哈,你们高兴么?”夏月当即变了脸色:“不高兴!”

“哦?为什么不高兴呐?”校长俯下身,问。

“唔,因为、因为……”亦燃气鼓鼓地说,“我们将要毕业了嘛。”

“哈哈,你们几个小不点儿,没想到都是初三的人了啊。”可惜小不点叫得再好听,在几位耳朵里听着总有股长辈自上而下的傲慢。

傅海卿一激灵,挺直了腰板:“您别小瞧,我们很快会长高的。”

今天出门踩狗屎,运气来了挡不住。人常说真正的贤者大隐隐于市,退一步讲,多少人想讨教苦于没有门道。他心想,最好别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校长先生,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呀?”

“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小朋友。”

风吹沙粒眨眼的瞬间,校长微微点头,不以为意,抬手在眼窝处轻描淡写地一拂,平阔整洁的脸上随即浮现出笑意。他似乎从不怕在孩子们面前丢丑,没有厉声厉气的教诲,哪怕蚊子腿般的小事亦能做得一丝不苟,有着无关对方笑与不笑的坦率。恰逢耳旁一阵风,拨云见雾,作为长辈对晚辈仅剩的一点天然的压迫感倏地荡然无存。

方才没敢多看,彼时少年少女们终于大着胆子仔细瞧,他那两瓣干燥嘴唇下的牙齿保养得极好,年逾六十竟光洁如新,笑而露齿叫人疑其真假。不过,真假且先放着不论,笑在嘴角,更在眼底。说镶在上面仿佛散发书生意气的一对灼灼有光的眼睛吧,若非亲眼所见,岂知原来所谓鹤发童颜的老者即是这般模样。可以想象,他年轻时多半是一位早慧的青年,生有异于常人的少白头,好学历史,醉心哲学,志存高远。人到中年,有悲天悯人之心,博爱众生,愿尝苦难者之痛,品卑屈者之难,常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如此一副饱经世事不失少年心气的眉眼,以及对视刹那似曾相识的熟悉,恍如前世旧梦,再相逢,胸中冰晶渐融,翻滚的热血急摧着心脏搏动,把身体变得好像是一个散发光和热的能量体。既然一见如故,便默默记作忘年的老友,亦未尝不可。

“您——为什么选择用大同命名我们学校?”他投出期待的眼神,就想知道,这以往素未谋面,却不声不响完成了引路人使命的长者,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校长听过,安然一笑,倒不曾出乎预料:“不过是为了圆当年踌躇满志的少年一个梦罢了。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多少年我心中一直铭记着这话。大同不是空想主义,我做不成,不要紧,让千千万万从这儿走出去的孩子们来做。我们一代一代人把棒接下去,就不怕不成功。”

“原来您开办学校的目的就藏在名字里呀,”他说,“这个问题我知晓了。容许我再问一下,请问您觉得,甘于落俗好吗?如果一个人不屑落入俗套,因此和周围人格格不入,他是否应该改掉呢?如果一个人只愿置身尘俗,他又是否应该学会摆脱呢?”

校长被同学簇拥在中间,回答说:“有时人们鄙弃庸俗,自己业已身在庸俗之中了。讨厌以貌取人,却挖空心思为美色至上正名;抵触趋炎附势,但恨攀上高枝的不是自己;反感唯利是图,又在浮躁的社会里醉生梦死。说到底,讨厌的是自己被以貌取人,若以貌取别人便没有关系。你说,俗不俗?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你顶着淘汰的压力担惊受怕、头破血流的时候,人家却有高枝可攀,有后门可走,哪个心里没点不忿?没点妒意呢?这,又算不算俗?你淡泊名利,视钱财为身外之物,可是衣食住行样样绕不开一个利字,这俗便是脱不去的外衣了。你非池中物,有万夫不当之勇,力图冲破牢笼,他安于宿命,知俗气若山野村夫,不求超然物外,何解?”

“我不知道耶?”傅海卿思忖着,“我只感觉,你说的最后一种俗,和前面的俗,不一样!具体哪点,我答不上来。”

“莫不成俗也分三六九等吗?”曾春莉问。

前两位的说法夏月仿佛没听见也不在意,人家话音刚落,她便自顾自接上来:“我看呐,发明这种说法的人,未免太嫉妒像我一样漂亮的人了吧。切,给人家套个俗字上来,你丫也不会变好看的!退一万步讲,追捧俗物,人性本来如此,何必加以审判呢?”话题很快被引向了夏月所认为的“重点”,围绕她的说法,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唯独许亦燃插不进嘴。“你们听我说,那个……”

位于中心的校长悄悄变成了透明状,时不时笑一下,或者点点头,全程侧耳倾听,未漏一字。尽管他们年纪尚小,对话经常牛头不对马嘴,互相反驳不到点子上,但他们在接收信息后,极少给出迅速的认同,而是先思考再提出质疑,即使是自己的说法他们也未必尽信,足以证明他们拥有基本的判断能力。看着他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各执一词,扑腾着稚嫩的羽翼张扬心目中的正解,聒噪且毫无秩序的辩论在耳边听着竟深感慰藉。

趁着稍微安静的空隙,校长恰如其分地叫停,牵着左右的胳膊娓娓道来:“你们说得不错,有时俗用来指代老于世故,因循坐误,散发陈旧的迂腐之气,为人不齿。于是弃俗追雅,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纵然脱俗的未必清新,亦可作为标新立异的手段,人们身在俗中也多少不待见俗事,可人独怕衬托二字,大概不会表现出欣赏或和善的态度,相反排斥有加。假清高尚且如此,那么真俗人是要喊打的了?非也非也。目无下尘的世界,俗却未必没有它的一席之地。所谓纯粹、本真的俗气,是俗而不庸,接地气、惹凡尘,一种豁达敞亮的人生态度。提起千斤重,放下二两轻。貌似不郎不秀,实际同肤浅有天壤之别,是为平易近人,知足常乐,如清风明月,朴素自然。不奢求常人没有的东西,不对儿女的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只守候自己的一方天地——鸡鸣狗吠,烟火渔船,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样的俗又如何呢?”

傅海卿听完怔怔的,似懂非懂,反倒让校长先开口了:“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执意想知道答案呢?”

“谢谢校长,我叫傅海卿。我、我想跟您单独说……”

校长会意,将他单独带到一边。“不着急,慢慢说。”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又慢吞吞地开口:“那我长话短说吧。先生您有所不知,我的父母离婚了,自我懂事起,我便仅由爸爸教养,他的三观对我影响深远。我爸爸,他大概是个理想主义者吧,所以我日常的习惯和处事风格,也总带着唯美的成分。问题是随着我年岁渐长,我终于发现,爸爸带给我的观念和周围的现实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我不知道怎么去平衡它。索性东搞一下,西掰一下,最后弄得不伦不类的,难看。”

“哎,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懂得,”他接着说,“我不喜欢把自己弄得很遗世独立,偏偏我又厌憎世俗,矛盾就在这里了。从本质来看,我并不像那些自负的人一样享受众醉独醒的感觉,反而十分痛苦,天知道我多么渴望友谊……好笑,昨日我拼命摆脱,今天我受了什么刺激,又发了疯似的认为自己是高尚的一方,不应该由我去改变,所有人理应迎合我才对。我的意志怎会如此不坚定!像极了在两条钢丝上反复横跳的小丑,全然不知有多危险。”

“即使你身边已有一堆小伙伴,你仍感到不自信么?”

“他们现在的确心血来潮,表现得很积极,但我不确定,他们过后会不会后悔,要求退出。那时我必将非常难过和失望!其实您先前的话我听懂了,我之所以提问,并非是因为我仍在左右摇摆,而是想借此机会确认心中的答案是否准确。”

校长点点头,了然于胸:“是的,问问题的人心中往往早有答案。看起来,他们似乎打破了你长期以来建立的安全感,名为孤独的安全感,对不对?你不敢相信,有你人际舒适区以外的人真正欣赏你作为复杂个体的表现,你的问题与你本身有没有轻世傲物,需不需要改变无关。究竟是脱俗还是落俗,自洽即可。傅海卿小朋友,要知道世间没有标准答案。”

“对对对,”他眼睛一亮,恍然大悟,立时拍手叫好,“您真是一语道破天机!”

“哈哈哈哈!”校长见他反应激烈,高兴地搓了搓胡茬,眉目中带点小小的得意。

他分明是自找的,却不由得羞愧起来,脸蛋红得堪比吃了一整串大辣椒:“瞧我,简直跟光屁股裸奔一样,有点什么心思全被您看穿了。实不相瞒,我还有最后一点疑虑……”

“小朋友,说好一个问题哦?”校长俯身打断他,假装严肃地说。

傅海卿不乐意了,如果可以,他宁愿动员身上的每一根寒毛来进行抗议:“校长,说好的尽管问呢?您还反问了我一次,应该抵消掉啊,所以我再问一个不过分吧?”

“想听句求人的话,你倒会绕弯子!好好好,你问吧。我老头不摆谱。”校长双手叠放在拐杖顶端,乐不可支。

“为什么随着交往的深入,我老感觉身边同学的家庭情况多多少少有点不一般,莫非特殊家庭的孩子全聚在咱们学校了?太巧了吧。”

“早在几十年前,大同中学开办之初,有人建议我,让单亲、孤儿和留守儿童优先录取,我欣然同意。后来为了保护孩子们的个人隐私和自尊心,便没有公开这条隐形的规定。倘若你们彼此不互相袒露,就不会知道其他人的家庭状况。此举的本意是想让遭遇家庭变故的孩子能获得更好的教育,减免学费、降低入学门槛,乃是我的一点心意,没想到被你们发现了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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