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柳孟然的眉头微动,眼珠一轮,道:“不妨再想想,除了赵梦龙的‘江汉社’,还有其他可能性吗?即使再小,也不可放过。”
秦妙年换了只手边盘玩佛珠串,边揣测道:“‘横刀’铁奇呢?”
铁奇是‘海河帮’的老大。
“见鬼,一个老棺材瓤子还不够,怎么又把‘海河帮’的青瓜蛋子扯出来啦?”曹东平揉着布满丘疹的酒糟鼻子,越发不耐烦狮吼道:“难道你们打算就这样,放着姜英豪那个王八羔子不管了?!”
他的声音特别大,震得头顶房梁上的铜炉吊灯跟着晃了晃。柳孟然带头全不理会,白纸扇军师沈云从也就跟着无视了,轻咂了一下嘴,发出“啧”的一声,摇头晃脑,慢条斯理往手里磕打着铁扇,道:“以我之见,铁奇的手伸不到这么长。他的‘海河帮’,主要的营生还是在海上,江面上的事务,多数是替海上服务的。他主要关注的是长江下游的入海口区域,对往上游扩展势力,一直以来兴趣不大。”
“有理。否则,‘海河帮’和‘两湖帮’间必有冲突,这些年就没法和平共处了。”秦妙年附和道。
“话虽如此,但吃着碗里馋锅里、尝了五味想六味、有了海上要江上,出炉的好吃食哪有怕炙手的?江湖上的平静多是假相,没哪个老大会嫌弃自家地盘多的。”柳孟然的话,听起来像是锚定了铁奇不会安于现状。
沈云从停下手上动作,道:“确如帮主所言,若是遇上迎风扯帆、逆水下网,顺手得来的好处,‘海河帮’并非没有兴风作浪的可能。只是目前看来,铁奇似乎没法从中获利。”
“从中获利是一回事,自以为可以从中获利则是另一回事。铁奇这人,我知道,素来狂妄,保不准头脑一发热,以为得能得到好处,从而兴怪作妖,也不是没可能。”柳孟然说话的同时,轻轻转动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扳指是秦妙年送他的,和田玉中的山流水料,虽不及籽料油润,但白度更胜一筹。柳孟然向来不喜佩戴物饰,因为是二哥送的,才从不离身。对此,秦妙年很是欣慰。
“不知进退,终是愚人。属下以为铁奇身边不缺稳重行事的帮手,他自己狂妄不假,但能统领‘海河帮’,占据帮派的第一把交椅,绝非好赖不分的愚人,不说从善如流,也不至于油盐不进吧。”沈云从伸直圆腰,摇着头道:“目下‘海河帮’与‘两湖帮’各自为营,互不相犯,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何至于无端挑事,不怕一个不慎偷鸡不着蚀把米,反影响到海上的买卖吗?真要如此,倒是想捡芝麻,却丢了西瓜。”
柳孟然点了点头,似乎被他说服了,道:“照军师的意思,莫非只能是赵梦龙了吗?”
“我只能说可能性很大,但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沈云从掂量了一下措辞,握紧了执扇的手,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比方说,姜英豪的某个仇家,自家没本事直接上门报仇,便苦心孤诣挑起我们与‘两湖帮’的矛盾,好来个借刀杀人。
又或者哪个曾经吃过‘三剑会’大亏的敌手,没胆色硬杠我们,就想出此种毒计,借姜英豪的刀来对付我们。
诸如此类的江湖恩怨实在太多,数不胜数,想具体到哪门哪派、什么人物,倒是说不准了。”
“有一点还是说得准的,”柳孟然轻哼一声,喉结动了动,道:“那就是背后搞鬼的那伙人,能耐一定相当可怕。”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单枪匹马干不成这样的大事。除了出奇划策的本事、得力干练的人手和绰绰有余的本钱、还得有强大的执行力、可靠的信息网,不然想把‘尤家庄’那么大的一个暗桩给挑了,未免痴人说梦、异想天开。这样的一伙人,怎么可能不可怕?柳孟然手按膝盖站起身,面色如冰的把旁边案几上的一叠文书,适时地递给秦妙年,并且道:“这是官家的卷宗,先瞧瞧吧。”
秦妙年接过卷宗。
不出意外,不是原件,而是一份抄本。
想来抄写之人是个读书人,一手馆阁体的小楷写得极为工整,即使不识字的山野粗人望之也觉赏心悦目。
‘什么时候搞来的?’
‘动的什么关系,花了多少银子,通的哪条路子?’
‘连官府的公文都能搞到手了?”
‘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
一连串冒出来的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我怎么完全不知道’,令秦妙年颇伤脑筋,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一想到自己身为帮派的三巨头之一,却对自家不知何时拥有了这样强大的情报能力一无所知,就不免急剧心神不宁起来。会不会还有更多一无所知的权力盲区?若是有一天,柳孟然大权独揽,欲除他而后快时,他是不是也如面对这份突然出现的手抄般一无所知?
秦妙年深知目下的‘三剑会’里,表面上是他们三柄剑共掌大局,但那把‘幻剑’的权力,显然远超过他和曹东平,虽然这是他容许并一步步促成的,毕竟权力越大,担子就越重,操的心也越多,他年纪大了,想过舒服日子,不想再担那么重的担子、操那许多的烦心。可是,人就是这般矛盾,即使主张逐步放权给柳孟然的人是他,也不代表他真的甘心如此。
不过,此时际绝非计较这些的时候,秦妙年当即整理好心情,定睛去看抄本,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时满脸泛青,连脖子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
他强摁下性子,瞪起一双牛眼,总算把卷宗一口气看完了。过程中,原先那只有条不紊地盘玩串珠的手掌,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快要把价值不菲的、小叶紫檀的圆珠捏碎了。
他气得嘴唇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杀人不过头点地,怎的这般剖心挖肠,先杀后烧,到底是杀人,还是屠狗?!这帮狗娘养、该挨千刀的,忒不是人了!”
他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吃的就是这碗要命的饭,砍杀别人家的和被别人家砍杀来的血债,何止十几二十条,左不过人命罢了,是以对自家兄弟的死伤虽则痛惜、愤怒,其实骨子里是习以为常的,先前得到汇报上来的概述时,才能保持镇定。直到现时,他亲眼所见手抄上记录的种种暴虐屠戮的细节——那简直是没把人当人,直接当牲畜宰杀烧烤,才激愤不已,难以自抑。
‘圉圉剑’曹东平见了,颇感意外、好奇,老秦不是向来都比他淡定得多吗,这回看见什么了这么激动?于是想也没想,劈手一把夺过手抄,直肠直肚道:“拿来!我瞧瞧写了什么。”可惜磕磕绊绊,没看几行就看不下去了,这才记起自己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箩筐,恼火间一个箭步窜到柳剑飞身前,转手把抄本强行塞进对方怀里,但又抹不开面子说自己识得字不多要对方帮忙读,就只管急不可耐的冲柳剑飞连抬下巴加努嘴,那意思不言而喻了。
柳剑飞先草草看过,眉头拧得跟上了锁一样,忙拿眼神去征询柳孟然的意见,得到义父的首肯,才放心地念出声来。他克制地念着,唇颤心惊,声音越来越小。
沈云从听得肌肉紧绷,白胖的脸上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曹东平则怒气难遏,吹胡子瞪眼,扯着嗓子道:“敌人如此歹毒,你们能忍,我可忍不了!这血仇,不共戴天!非报不可!”
“报!谁不报谁是后娘养的!”秦妙年顾不得手上的珠串,发作起性子,泄愤似的‘啪’的一掌拍在案桌上:“可找谁报?!赵梦龙?江汉社吗?”当他收回手时,那串坚固的、紫檀质地的佛珠中,竟有三颗碎成了八瓣。
这可是他花了一百两银子请到手,再日夜盘玩几年上了浆的心爱之物,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此番见了,也只嘴角抽搐了几下,未发一声。
对此,柳孟然偏过头去,如若未睹,转头问沈云从:“军师,你说如果我们现在和‘两湖帮’开战,胜算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两湖帮’?
怎么又转回到姜英豪身上了?
刚才,经过秦妙年、沈云从和柳剑飞的细致分析,本以为成功说服柳孟然,暗桩被端一事必有阴谋,不宜妄动。却不想柳帮主锲而不舍,仍有此一问,竟似大有问责姜英豪,向‘两湖帮’宣战之意,倒叫那三人有些无所适从了。
曹东平惊讶过后,以为是柳孟然把他的话全听进去了,顿时喜形于色,眯着眼睛,咧开大嘴,只差没笑出声来。另三人看他的得意模样,只觉很是面目可憎。
柳孟然背负双手,施施然来回踱着步,“常言道未雨绸缪,对这个问题,军师想必早有结论,是时候说来听一听了。”
沈云从虽不明所以,还是平复下心中的讶然,随即挺起胸深吸了一口气,慎重开腔道:“诚如帮主所言,其实几年前,属下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并已有结论。可惜的是,时至今日,结论丝毫没有改变。
咱们‘三剑会’人才济济,拼实力,毋庸置疑比‘两湖帮’强大,但如果无中生有,贸然主动开战,就得跑到‘两湖帮’的地盘上率先发难……”他在椅子上挺了挺圆腰,就此长篇大论起来。
他说得言之有理,天时、地利、人和,可谓面面俱到。天时不可控。地利方面,谁家的地盘,谁家熟门熟路,不在自家的地盘,难趁地利之便;而就人和而言,无事生非,率先发难,难免坏了江湖帮派的规矩,难得人心,倘若顺风顺水,座下兄弟自然越战越勇,所向披靡,可一旦陷入苦战,导致伤亡重大时,士气就难以维持了。毕竟‘三剑会’是攻城略地,不是没有退路;而对面的‘两湖帮’却是绝地求生,极易激起拼死之心。两厢比较,‘三剑会’不免要落下乘。况且,‘两湖帮’也是实力强横的江湖大帮,虽然比不上天下第一大帮,但并非没有把强大的对手拖入苦战的能力,如果长久苦战,‘三剑会’最终的赢面不会超过六成。换言之,即使能胜,也是惨胜,所获利益付不付得起死伤弟兄们的抚恤金、安家费都未可知。
他这一番谆谆之言,实是道出了江湖上绝大多数帮派间打打杀杀的核心目的——利益。帮派间的厮杀可不是赌桌上玩牌九,只比谁的牌大,谁就能毫发无伤,通吃对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双方都没有底线,全靠拿命来搏,那么其中一方,哪怕好比石头砸鸡蛋,已经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想从另一方的嘴边夺下赖以生存的吃食,也得崩掉半颗牙。当然,只要收益足够大,自当悍不畏死,可若是收益抵不上自家崩掉的半颗牙,就没有动手的必要了。说破天,也是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无人干,这是千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最后,沈云从唉声叹气地总结道:“‘两湖帮’那块肥肉虽好,可我们等了好些年,也没找到下嘴的机会啊。”“机会?”柳孟然踱到沈云从跟前,微垂眼皮,露出如利刃雕刻出深长的两道双眼皮印迹,嘴角带出一个冷酷至极、杀气凛凛的笑意,“军师的目光还是短浅了些啊。现在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吗,会不会就是我们‘三剑会’的机会?”
这句话,如同重锤一般敲在在场其他四人的心里,尤其是沈云从。
他当即意识到,柳孟然正在思考的问题,已然超乎他们的意识和想象,和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当他们还在探讨自家暗桩被血洗事件的真相,以图找出真正的仇家,进而报仇雪恨时,柳孟然真正关心的事却只有一件,那便是如何利用这件事,创造出‘三剑会’吞并掉‘两湖帮’的一个起点。
换句话说,在柳孟然看来,这桩血案是不是‘两湖帮’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只要‘三剑会’需要它是‘两湖帮’做的,那么‘两湖帮’就必须在光天华日下背起这个大黑锅!
有了这个黑锅,‘三剑会’向‘两湖帮’开战,即是师出有名,占尽人和!
天时不可控。地利和人和,‘两湖帮’、‘三剑会’各据其一,算是打个平手。但在实力上,‘三剑会’比‘两湖帮’强得不只一星半点,如此,赢面就不再是六成,而是足有八成之多,想要由此打开突破口,进而一步步吞下‘两湖帮’的地盘,便不再是非分之想。
至于阴谋算计的始作俑者是谁,柳孟然并非不想追究,可只要糊里糊涂地将计就计,最终的赢家就是他的‘三剑会’,其他的事儿,哪还提得上筷子?
沈云从低头闭眼,定一定神,思考了一小会儿后抬头道:“帮主说得极是。‘两湖帮’血洗我们的据点,把财物一扫而光,行事龌龊、手段毒辣,兄弟们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火气大得不行。这种时候无论在谁的地盘上开战,都不用担心士气低落了。有了这个由头,我方气势如虹,对方却会因此三心二意。如果我们立刻同‘两湖帮’开战,不消说,短时间内确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说到即将脱口而出的‘但是’时,他停顿下来,一方面是前面话说多了,嗓子干涩,咽口吐沫好润一润,另一方面也是暗中衡量着该不该说。
一杯茶水,适时地出现在他手边的茶桌上,“有话就说,不必顾虑,我正等着你下面的‘但是’呢。”柳孟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沈云从尴笑着从端起的茶杯里喝下一口热茶。
这一刻,沈云从莫名发起虚来,只觉身体毫无重量,轻得压不住,这个军师的身份也可有可无,不再有任何价值。仿佛前半生,他凭借个人努力,把那个记忆里曾经缺吃少喝、半死不活、弱不禁风,瘦得骨头上只剩一层皮、讲起话来磕磕绊绊的拖油瓶小子,好不容易养成为如今功夫了得、胖大沉重、能说会道、在大帮派里极具话语权的白纸扇师爷的成就感,一下子被剥夺了。帮主把他看穿看透了,连带他想说而没说出的话也一览无遗,但仍要他亲口说出来。
他知道柳孟然没有任何彰显威严的意思,但在他看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云从畏惧威严,同时又崇拜威严。
看他一口茶落了肚,柳孟然稍稍侧脸,做出个洗耳恭听的姿态。
沈云从放下茶杯,不晓得是心虚,还是茶热,额上多了一层热汗,只得继续嚅嚅道:“但是,但是……属下担心的还是人心。开战后,短时间内若是不能取胜,人心还是不好说啊。时间长了,此消彼长之下,搞不好我们仍旧会陷入被动局面。所以……以属下看,还是静待时机,稳扎稳打为妙。”
“人心?呵呵,军师未免太过多虑了。人心是最容易被煽动、操纵的,可同样也最难把握和掌控。”柳孟然无所谓地轻笑了声,道:“短时间的优势,难道就不是优势吗?何况一柱擎天头势重,我们占据的是头势。照你的意思,莫非要放任优势从手心溜走,却不拿来好好利用?”转脸,他的目光凶狠起来,盯住沈云从,倏忽之前的那抹笑意冻结在嘴唇上,道:“天予不取必有后患。说什么稳扎稳打?稳扎稳打怎么吃得了江湖这口饭!真要事事如此,哪来今日的‘三剑会’?”他又一拍腰间旧创处,正颜厉色道:“又哪来这些要命的伤?沈军师啊沈军师,吃咱们这碗饭,需要算计不假,但给意见时必须记着,瞻前顾后成不了事,可千万别越活越胆小,越活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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