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开花剑’?!”桓从容兴奋地搓着手,道:“哈,我果然猜对了。”
方天顾‘啧’了声,笑道:“我突然发现,在某方面,你们世家子弟的确非同凡响。”
“你指哪方面,是洞察力吗?”桓从容隐隐自得道。
“不是,我说的是想象力。”方天顾笑意吟吟地摇头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桓从容疑思道:“难道你不是‘开花剑’?”
“我的意思是,你想在剑身上开什么样的花都可以,开多大程度也没问题。不过,恕我直言,加上那些零零碎碎、华而不实的累赘装饰,代价可是很大的。不但不会使剑身的硬度、韧度、锋利程度有丝毫增加,弄不好还有反效果。”方天顾嘻嘻哈哈道。
桓从容知道,以‘开花剑’当年名动江湖的心气,不用直接承认,只要是没当面否认,就十拿九稳了,但仍受不了他拿着佛经当唱本,顾左右而言他般搪塞,眼角前瞻性地抽搐了几下,眼见着就要发恼。
方天顾注意到了,有意显出夸张的惊讶表情,道:“大桓,你的眼睛怎么了?”
桓从容横眉冷对,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方,你还打算耍多少花枪?”
“我不会用枪,哪里会耍花枪。”方天顾嘿嘿笑道:“倒是你们桓家,在江湖上素来以枪法著称,才是精通此道的吧。”
桓从容听得脑仁突突跳,没好气道:“我不信你所谓的‘开花剑’,就只是在剑身上做文章。”
“你若给得起银子,我还可以在剑柄、剑鞘上‘开花’,总之绝不会令你失望。”
桓从容反诘道:“你不是不肯替别人铸剑吗?”
“不错。别人,我是死也不肯的。”方天顾挑了挑眉,拿那双黑中透红的眸子瞧过来,柔声软语道:“可换成喜欢的人,就不一样了。”
桓从容迷惑道:“什么喜欢的人?”
方天顾菀尔笑道:“喜欢的人嘛,就是有些事,为别人做不可以,为他做就没所谓。”
桓从容试探道:“你的意思是……朋友吗?”方天顾随意地扔掉掌中的桃核,两只手互相掸了掸,神色磊落,洒脱大方道:“大桓,我忘记说了,我是喜欢男人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得桓从容愕然过后不知所措起来。
一时间,二人无话,除了院内啾啾虫鸣,飒飒风过,再无其他声响。
方天顾耸了耸肩膀,打破尴尬的场面,道:“这种事,你迟早会知道的,不如我早点儿说出来。”
春差日子夏差时,百般宜早不宜迟,看来他深谙此理。
许久,桓从容修眉微皱,浓睫轻颤,嚅嚅道:“我……可能不是你那类人。”
‘可能?’方天顾抓住了自以为是的重点,眉尖一挑,眼珠连转几转,道:“是已经有女人了吗?”
“那倒不是。”桓从容不知为何,心下阵阵发慌:“不过,有个从小玩到大,经常在一起的发小。他人虽然有点儿傻,但长得不赖,是个挺有意思的家伙。”
犹豫了一瞬,他赶紧强调道:“可对他,我从来没有你那方面的想法。”
方天顾讶然笑道:“莫非你以为,如果是我这类人,就该有什么想法?”
桓从容暗暗咽了口吐沫,不好意思的默默点了两下头。
方天顾哈哈笑道:“照你的意思,那就不仅是我这类人,包括喜欢女人的男人、喜欢男人的女人,喜欢女人的女人,但凡长相不赖,随机放在一起,时间长了就定会互生那方面的想法喽?”
桓从容垂下头,小声道:“很多人都是这样吧。”
“你也是吗?”方天顾问。
桓从容不置一词。
“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我不是。”方天顾叹一声,道:“我有过不少兄弟、朋友,他们全是不折不扣的大好男儿,其中一个,长得何止不赖,说是绝色也不为过,但我对他们毫无想法。”他轻舔了一下嘴唇,尝到了桃子残留的味道,缓声又道:“有‘想法’,不为别的,只为‘合拍’。”
“什么才叫合拍?”桓从容问。“‘合拍’不是世人眼中的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抑或世俗认可的天作之合,那些在我看来甚至比不上王八瞪绿豆——看对了眼。”他大言不惭道:“不是自夸,在看对眼方面,我向来是很准的。”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桓从容的心莫名发慌,声音轻颤。
“别多虑,我可没说看你像是我这类人。”方天顾安慰他道:“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没遇到那个‘合拍’的之前,那人是男,是女?是这个,是那个?谁知道呢?”
桓从容用力摇头,转又狠命点头,固执己见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看得出来,他很怕被方天顾说服。
方天顾晒笑了声,昂起头道:“我倒觉得,目前你只知道同你‘合拍’的,绝非那个‘挺有意思的’发小。”
桓从容想出言反驳,可又担心言语不当,被他借题发挥,急得用手连拍了几下脑门。
“哈哈,的确挺有意思的。”方天顾忍不住打了个响指。
“你说谁,我那个发小吗?”桓从容茫然道。
“怎么可能是他?”方天顾伸出右手的食指,隔空做势点了点他的鼻子,一脸坏笑道:“我说的当然是你。”
“我能有什么意思。”明知那根食指碰不到自己,桓从容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鼻子,意乱心慌间,企图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我的那个发小……是真有意思。”
方天顾呵呵笑道:“哦?我怎么瞧不出来,不就是个仗着家财万贯,脾气大、性子莽的纨绔子弟嘛。那样一个讨人嫌的东西,哪里有意思了?”
“就有意思就有意思!就不讨人嫌!”桓从容争辩道:“就招人喜欢!”
每当和方天顾面对面时,他都会产生一种被压制,并强烈的必须反过来压制对方的冲动。
“那样的家伙还能招人喜欢?”方天顾不怀好意地讶笑道:“莫非你喜欢他?”
桓从容忙不迭地解释道:“我说的是朋友间的那种喜欢,可不是你的那种‘喜欢’。”
方天顾会意点头,笑道:“原来你竟喜欢那种赌输了不服气,掀桌子、摇拳头的泼皮。”
“如果不是他,那一次我也没法认识你。”“未必。”方天顾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着痕迹的浅笑,道:“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没有那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只要你我有缘,就一定能认识。”
桓从容长吁一声,道:“论起自说自话的本事,你真是不输王三宝。”
方天顾完全不介意被拿来同那个游手好闲的玩意儿相提并论,反而轻松地就此闲聊下去:“你老实说,是不是有点儿羡慕他?”
“羡慕他?”桓从容心下微动,嘴上不服气道:“我怎会羡慕他那个一事无成的惹祸精?说是同情还差不多。”
方天顾不动声色,微笑不语了片刻,才道:“别不承认啦。要胡闹就胡闹,想闯祸就闯祸,毫无顾忌、随心所欲的活法,有谁不想?”
那点儿潜藏在心底的小心思,被对方洞见肺腑,桓从容不免有些吃惊,嘴上仍不甘示弱道:“按这种活法,能不穷困潦倒、流浪街头就算不错了。”
“哈哈,被我逮到了。大桓啊大桓,你竟背后诅咒起朋友来了?”方天顾像是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似的。
桓从容撇着嘴道:“以万源绸庄的家底,王三宝哪怕十辈子也败不完,怎么可能被咒中。”
方天顾忾然道:“其实,真败完了又如何?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大起大落也好,平安顺遂也罢,各是各活法,各有各体会。”
“你倒是认命得很。”桓从容呵呵道:“定是饱经世故,所以感同身受了。”
“不认命行吗?”方天顾从吹过来的夜风中透了一口气,道:“就好像我以前的一个兄弟,家里是田产大户,算得富贵人家,可惜爹死得早,他又是个不学好的,成天吃喝嫖赌,很快把家产败光,所幸一身筋骨不错,打小跟家里聘得的武师习得好武艺,总算能到江湖上混条出路。”
“大家富户多门路,按说即使败落,出路也不会少,何至于流落江湖?”
桓从容是江湖世家出身,自小通过父辈耳濡目染,视野、人脉、资源都极为开阔,听方天顾说到那人也是富贵人家,便觉和自家差不多了,却不知寻常大户地主同势力望族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有些事在他看来理所当然,在别人却难望其项背。
方天顾嫌他一叶障目,本想说少见多怪,但只皱了皱眉道:“我那兄弟家可不像你家里,哪有什么旁的门路,不过好歹有身武艺,被人骂得呆不下去时,还能出来混迹江湖。”
桓从容‘哼’了声,道:“还好不像我家里,否则你那兄弟怎可能被骂几顿了事,怕已被家法打死,哪有命出来混迹江湖?”
方天顾吃他一呛,却道:“他家里知道事已至此,反倒没怎么骂他。”
桓从容不解道:“那怎会呆不下去?是还不上债,只好跑路了吗?”“卖了不少地,债都还上了。”
“那他还跑出来做什么?不是该洗心革面,将功补过,扛起全家的担子才是吗?”
“他倒是想呢,可惜不出门还好,一出门简直成了过街老鼠,遇到的,个个是正义大使,人人是道德标杆,不是债主胜似债主,对他指指点点、骂骂咧咧个不休,但凡只要回句嘴,那便是大逆不道、天打雷劈,只得低头认罪,俯首帖耳的好生听着。”方天顾面上神色捉摸不定,如同讥讽,又好像同情:“他一气之下便出来闯世界了。”
桓从容心下嘀咕:骂人无好口,又骂不死人,换成是我,随便骂去,该做什么做什么,重新撑起家里来才是真的。同时,他道:“看起来,一旦有了机会,人人都想主持正义,维护道德。”转念又想:小方的那个兄弟,肯定是‘正义盟’的人,要不要趁机问他当年为何解散‘正义盟’?思量过后,终究还是忍住了。
“主持正义?”方天顾深邃的目光中,透出令人难以理解的无望之色:“什么是正义?骂人就是正义吗?家里人骂他,是他活该,可反而那些全不相干的人骂得最起劲,尤其从他身上捞到大把好处的欢场同好、赌场伙伴、生意朋友骂得最凶。”
“世态炎凉,自古而然。”桓从容喟然道:“总之,是他做了错事。”
“我以前做书僮时,也进过学堂,虽然没学进去多少,想来不是那块材料,但还是记住了先生说的一句话,叫作‘人人得尔诛之’。”方天顾强笑道:“就是这个意思吧?”
桓从容道:“牵强了些,但算是。”
“那是不是只要做了错事,无论什么错,便该如此?”方天顾眉宇锁紧道。
桓从容想了想,道:“是非审之于己。是对是错,自己总该知道的。”
方天顾目不斜视呆呆看他良久,方才道:“你之前问过我,‘如果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时候,别人就帮你做了决定,即使这个决定等到后来由你来做,结果也是一样。能不能接受’。”
“不错,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方天顾淡淡道:“我不能接受。”
桓从容目光如镜地望向他,方天顾继续道:“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是自己的,凡事应该由自己来选择。”
“要是选错了呢?”
“既然是选择,可以选对,也可以选错,只要承担后果便好。”
“可我只想选对的。”桓从容冲他翻了个白眼。
方天顾的眼神失了聚焦般混沌起来,发呆般喃喃道:“选对的,同样要承担后果。”桓从容不禁道:“选对的能有什么后果?真个好没道理。”
方天顾茫然不闻。
“小方?”
“……”
“小方?”
“……”
桓从容连唤几声,不见对方有所反应,怜悯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方,你经常这样发呆吗?”
方天顾回过神来,恍惚道:“什么?”
“不然哪有闲工夫想些没用的什么后果?”桓从容觉得占了上风,抹个鬼脸,趁胜追击道:“我瞧你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闲工夫,真该找些事情做,否则一直这么乱想下去,迟早要变傻子。”
“好哇!”方天顾登时眉舒眼笑,顺水推舟道:“那大桓公子肯雇佣我当书僮不就成了吗?”
桓从容连连摆手,道:“这怎么成?你是赫赫有名的‘开花剑’,我可请不起。”
“管吃管喝就行,不要钱的。”方天顾可怜兮兮道。
桓从容戒备地瞧他,斩钉截铁道:“不可。”
方天顾弃而不舍道:“有时候不是可不可,而是想不想。”
“也不想。”桓从容瞪他一眼,道:“我和你不一样。”
方天顾眨眨眼道:“不一样有什么打紧的。”
桓从容欲言又止了几次,面色稍显沉重,郑重道:“我听得出来,你先前的意思是说……我是你喜欢的人。”“就为这?”方天顾摊手而笑:“哈哈,你不用有任何负担。我喜欢过好多人,如今还不是一个人好好的?”
“好多人?!”桓从容不知怎的,脑袋‘轰’了声,身不由己地逼前几步,不假思索的连声质问道:“好多人是多少人?全部都是男的吗?小方,你怎么能这样随便?”飞溅的吐沫星,就差怼到方天顾的脸上了。
对他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方天顾吓了一跳,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桓从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着退开两步,用力抿了抿嘴道:“小方,你老实说,到底帮多少人铸过剑?”
方天顾愣了愣,随后似是懂了,扑哧笑出了声。
桓从容心头纠结,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不定了好一阵子,道:“我们真的不是一类人。”
“你确定?”
桓从容字斟句酌道:“我若喜欢一个人,是要落地生根,终此一生的。”他的声音缓慢而坚决。
方天顾心存目想,凝视他道:“会这样想的人,是极可贵的,应该拥有最好的人。”
“落地生根,终此一生……”他惨然地笑了笑,又道:“虽然我注定成为不了这样的人,但还是希望有幸陪你走一程。”
被他笑容中的寂寥之色牵动了心弦,桓从容道:“那就只做朋友吧?山水有相逢,未来皆可期。”
方天顾并不纠结,朗声道:“好啊,你想做朋友时,我们就做朋友。”故意停顿了一瞬,他抱起双臂,又讳莫如深地笑道:“万一等到哪天,你不想做朋友了,我们再试试别的。”
桓从容先是一愣,转瞬回过味儿来,咬牙切齿地恨声道:“试什么别的?小方!你胡说八道什么!”
“见谅见谅。”方天顾挠了挠头,唉声叹气道:“我一遇到合拍的人,就容易把持不住,胡说八道。”
“你……”桓从容不知该怎么说他好。
“罢了罢了,”方天顾伸了个懒腰,又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脑袋和身体总该有一样多见识见识。读书,我不成,还是走走看看来得实惠。说起来,已有好些年不曾四处走动了,也到该抽抽懒筋的时候了。难得‘又’遇上你这么个合拍的,就跟你走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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