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顾呛到口水似地猛咳了几声,笑道:“不错,赌场之上本该胜者为王,年纪大小实在不值一提。”
“哗哗哗,哗哗哗……”
牌局仍在继续中。
目下这局,最后的那张牌就在桓从容的手边,他却连翻开瞧上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他手上的第一对牌,是一张‘板凳’(四点)和一张‘高脚七’(七点),加在一起十一点,只能算一点。
桌面上,方天顾已经翻开的那张牌是‘铜锤’(六点)。桓从容匆匆扫过一眼后,直接掀开了自己的‘高脚七’(七点)。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将剩下的三百多两筹码,‘呼啦啦’地都推了出去。
这一把,他竟押上了全部!
原来,之前一通赌下来,桓从容不但把赢来的筹码尽数输掉了,而且连王三宝向赌坊借来的那五百两赌本里,也饶进去一百多两。对一般赌徒而言,砍了追,追了砍,杀红了眼,着了魔似的被膨胀的赌性支配着,别说面前的筹码,就是把全副身家性命砸在赌桌上,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儿。
莫非素来以自持力著称的桓家二公子,竟是装模作样的面子货,归根到底和一般赌徒并无二样?
其实,将赌注全押在这一把上,并非桓从容赌红了眼,刹不住手,而是仔细盘算后的理智决定。
他以为,似方天顾这般纯拼运气的赌法,胜率本不可能比他高多少。但是,对方开始时的本金有两千两出头,远超过他的,相应的每一把下的赌注也比他大得多,所以,输的时候,对方比他更输得起,而赢的时候,他就很难扛得住了。这就好比此前明明他赢了十多把,吃进了几百两,可刚才方天顾连续四把做闲,只猛押了寥寥几次注,就不但全赢了回去,还让他多赔进去一百多两。
桓家的二公子是从来不信邪的。
他不信连赢了四把的方天顾,还能赢下这第五把,于是干脆地把所有筹码都给押上了。
他相信,想要成事就一定要抓住机会。
这一把,就是他的机会。
颇为无奈的是,桓从容手里的第三张牌,是一个‘红头’十点,如果拿来配‘板凳’,只能算四点,实在太小,只有拿去配‘高脚七’,得个‘七点’,才好一些。此种情况下,那张他连看都没看过的骨牌,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他不禁暗暗期盼:如果,仅仅是如果,那张牌也能是‘板凳’,就能凑成一对,结果则十分理想。
到了这种时刻,向来镇定自若的桓从容,也不由得感觉到紧张起来,只是面上仍瞧不出丁点儿神色变化,伸手的动作也没有任何僵硬、迟滞,连指尖都未曾有一毫一厘的颤抖。他捻起最后一张牌,没有拿眼睛去看,只以大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摩擦了一下牌面。
是‘长三’!
倏地,读懂了牌面的拇指,像被针尖猛扎了一下,同时桓从容的心如同绑上了秤砣,直坠而下。他皱了一下眉,直接把牌倒扣了下去。
不用看了。
手指,有时比眼睛还可靠。
他想要的,是‘板凳’,‘板凳’又叫‘长二’,是四点。他的最后一张底牌比‘板凳’多了两点,是六点。倘若‘板凳’凑成一对,就是大牌。可板凳遇上‘长三’,四点加六点,实打实一个‘憋十’!
‘憋十’是最小的一对牌!
落到这步田地,桓从容唯一的希望,只能是以‘高脚七’和‘红头十’凑成一个七点,若能侥幸赢过一轮,总算一胜一负,不至于输光手头的全部筹码。
当然,也不排除庄家的运气比他更衰,配出一个‘憋十’和一个小于六点的对子,那他就可以用‘板凳’配‘高脚七’得一点来杀庄家的‘憋十’,再以‘红头十’配‘长三’得六点去杀庄家的小对,最终赢过对手。
理论上,这种机会还是存在的,但现实中可以完全忽略不计。除非真的发了癫,否则任个赌徒也不敢如此配对。
方天顾的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瞧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牌,迅速地分成两对,牌面朝下,一前一后地排列在桌面上,之后抬起眼,一面饶有趣味地观察着桓从容的一举一动,一面静候他出牌。
桓从容觉得那人的目光,像要从自己的反应中攫取什么似的,当即生出莫可名状的烦躁,进而诱发出挥之不去的不自在之感。他冷着脸,飞快地把牌分成两对,口中道:“好了。”
方天顾伸手捏住第一对骨牌,道:“这一把,你若输了,可就输光了所有的筹码。确定不用再调整了吗?”
桓从容‘哼’了声,没有迟疑,抬手急如闪电般翻开了第一对牌,虚张声势道:“不用调整,比牌吧!”
他亮出的,是‘高脚七’加‘板凳’,只有一点!
周围立时传来一阵失望的‘嘘’声,意思很明显,是认为他要蚀光老本,下台走人了。
围观的赌客多是本地人,即便有个别不熟悉桓从容的,对他的来路也略知一二。他们中没有人希望看到一个外乡人,在自家的地界上逞威风,因而,原本都指望着桓从容能给方天顾一个大大的教训,却不料要大失所望了。方天顾没急着开牌,而是以一双温暖含笑的眼睛望着桓从容,道:“我若赢了,你不会记我的仇吧?”
桓从容硬邦邦道:“我这人从不记仇,有仇,我当场就报了。”
方天顾似笑非笑道:“算了吧,小兄弟。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不曾真正仇恨过谁。”
“真正的仇恨,有什么不同吗?”桓从容不以为然道。
“真正的仇恨,是需要时间积蓄和酝酿的,想报仇而不得的时间越久,就越会变成真正的仇恨。”
桓从容偏过脑袋,拿一只眼睛斜看向方天顾,轻蔑道:“你如此感同身受,莫非肩负血海深仇,想报仇多年而不得?”
方天顾摇摇头,脸上挂起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道:“我只是见过那样的眼神。”
桓从容一扬手,粗暴道:“别东拉西扯了,快开牌吧!”
方天顾将视线转移到桓从容的牌面上,忽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一点,算你命大!”
说罢,他掀开了第一对牌——‘板凳’配‘铜锤’!
四点加六点,如假包换的憋十!
以‘一点’杀‘憋十’。
桓从容用力地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确信没有看错后,真正是痛杀憋十喜欲狂,如果不是刻意压抑着,怕就从座位上跳起来放声大笑了。
说实在的,真要输了也不过几百两银子,对于桓家二少并非多大的数目,何况银子还是王三宝出的,目前也只是确保不输,即便赢了,也不过多得几百两银子。‘寅畏堂’的少东家,何至于看重几百两的得失?
但其实,在桓从容看来,这已经不是银钱的得失,而是两军相逢,谁胜谁负的问题了。注重结果的桓从容,对这一点尤为在意,只是,能被他视作平等对手的人少之又少。
换而言之,在他看来,能有资格同他争胜负的本就没有多少人。而今天,在这张赌桌上,不知不觉中,他已将方天顾视作了旗鼓相当的对手。在对手面前立于不败之地,所带来的成就感,是极其令人兴奋和愉悦的。
桌边的看客们瞅见桓从容又有了取胜的机会,转而群情激昂起来。
桓从容心花怒放上眉梢,桃花眼中萌春意,嘿嘿笑道:“这第二对,不会凑巧也是你的小吧?”他手腕一翻,掀开了自己的第二对牌,亮出‘红头十’和‘长三’配成的六点。在小牌里,从一点到九点中,六点才刚过半数,还有众多可能组合成七、八、九点的两张牌的组合,因此,六点在牌九中实是很小的牌。
周围观赌的众人免不得又发出一阵嘘声。
同上次的相比,这次的嘘声充满了浓浓的、遗憾的意味。毕竟,桓从容以一点吃了庄家的憋十,是得了天大的运气。所谓天与不取,必有后患。可他的第二对牌只开出了个六点,这一局恐怕也只能不输不赢地战个平手了,如此一来,形势再次回归之前,无异于放虎归山。
想不到桓从容居然是这样的一手牌,方天顾愣了愣,蹙着眉头思忖一刻,摇头道:“你的这手牌,不排成憋十加七点,却组了个一点和六点,会不会太奇怪了?!”
桓从容的心‘怦怦’跳得自己都快能听得见了,慌不迭道:“废话少说,你的牌呢?”
方天顾耸了耸肩,一脸的无奈道:“好吧,你赢了。”话音未落,他掀开了自己的底牌,是一张‘杂七’七点,一张‘人牌’八点,凑成了一个五点,正好不敌桓从容的六点!
众人当即发出一片喜悦的惊叹之声。也有几个旁观的,不免心下犯起了嘀咕:方天顾的这手牌,四点,六点,七点,八点,不但没办法凑成任何对子,最大的配对也只能凑成五点,因此唯有死马当活马医,凑个‘憋十’和五点,能跑掉后面的一对五点,混个不赢不输,就算是借了老天的运气了,是以,他的排列组合完全没有问题。
桓从容的牌,却无论如何也该凑成一个‘憋十’和一个七点才在情理之中。可如此一来,方天顾是庄家,庄家的‘憋十’大过闲家的,那么,这手牌就是不赢不输的平手。但桓从容却好像早料到了方天顾手里的牌,才不合常理地凑成了一个一点、一个六点,正好吃掉了方天顾的憋十和五点!
莫非……反倒是桓从容在出千?
“对付你这种人,就得不按常理出牌!”桓从容纵情大笑,回答他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看来我的手气来了,要转运啦!”
方天顾没再追究,只不咸不淡地笑了笑,道:“运气好挡不了。不过,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也是运气。”
桓从容只当他说酸话,又抿着嘴,不住的得意暗笑。
又一轮开始了,重新洗牌、发牌后,方天顾摸到了第一张,照例还是看也不看,‘啪’的一声就翻了过来。
天牌,十二点。
牌面上那六个红点、六个黑点在灯火下发出幽幽的光芒。旁观的赌客们稍稍起了些骚动,发出唏唏嗉嗉的声响。虽然一张天牌并不意味着能赢,但毕竟是单牌中最大的,能摸到极为不易,因此赌徒们都将它视为能带来好运的吉兆。
方天顾的气势陡然而升,朗声笑道:“运气好像转了,这回我做闲。不消说了,我押你的全部筹码。”
他信手一推,把一堆筹码推了出去,比桓从容面前的六百多两只多不少。这意味着,如果他赢了,桓从容就输光下台,如果他输了,桓从容面前的筹码立刻翻倍。至于那些有零有整的,方天顾根本不在乎,所以完全没有点数,以免浪费时间。
桓从容面沉似水,只是摸牌,没应他的话。
第一张牌,‘虎头’十一点。
第二张牌,‘梅花’十点。
即使他亮出‘虎头’(十一点),毫无悬念也比不过方天顾的‘天牌’(十二点),所以他没亮牌,继续和方天顾一起摸牌。
第三张牌,又是一张‘梅花’十点!
这真好似是春风送暖入心头,桓从容大定。梅花一对,是非常大的牌了,相信这一把至少可以确保不败。
方天顾的这一把押注极狠,桓从容要是输了,又会输光桌上的全部筹码。
所以他不能输。
绝不能!
‘不能输’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桓从容可以不在乎这几百两银子,却无论如何不能不在乎输给方天顾。
和上一把一样,他伸手以拇指的指腹轻磨了一下第四张骨牌的牌面,刹时间,心头巨震,一阵激喜潮涌般袭来,令得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
如果没错,他的第四张牌,是一张‘虎头’!
哈哈,又是一张‘虎头’(十一点)!
就是说,他凑成了一对‘梅花’,一对‘虎头’!
这几乎是必胜之牌!
虽然手指比眼睛靠谱,但桓从容这次还是忍不住掀开了手中的骨牌,瞥了一眼。牌面上那十一个黑点,好像一起咧开了嘴,冲他笑开了花。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虎头’!
桓从容强压住胸中快要爆炸的喜悦,疾速把牌分成了一对‘虎头’,一对‘梅花’。
‘梅花对’比‘虎头对’要大,所以他犹豫了一瞬,最终决定把‘虎头对’排在了‘梅花队’的前面。这是因为一路点算过来,他发现虽说方天顾出牌并非一成不变,但还是有所偏好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喜欢把大的牌放在后面出,而且越是紧张关头,越有这样的习惯,譬如说刚才的那一把就是如此。
这时,方天顾也已经看过牌了,正把四张骨牌背朝上压在桌面上,以指尖轻轻摁住,滑动着绕来绕去,一副难以决定如何配对的样子。
绕了一会儿,他抬起眼,专注地望向桓从容,终于想明白了,将四张牌排成了两对,并付之一笑。
这个如同父兄般的笑容里,没有一点儿嘲讽,只有无尽的宽容。
如果排除掉二人针锋相对、对决比拼的立场,桓从容不但不讨厌他这样笑,甚至还会下意识地想给予回应,但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只会令他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在博弈的‘战场’上,他宁可听方天顾挖苦、嘲讽他,也不希望看到对方展现出这样自上而下似的笑容。桓从容甚至产生出一种,把面前的这张笑脸打成个烂茄子的冲动。
方天顾主动掀开了第一对牌,是一对‘板凳’!
两张‘板凳’,共八个黑点,如同八支从九天仙界到阴曹地府,从火云如烧到呵气成霜的八支利箭,连‘嗖’八次,一支支接连射入桓从容的胸膛。
‘板凳对’正好比‘虎头对’大一级。
官大一级压死人,牌大一级吃定局!
这一把,仿佛复制了上一把的他的‘一点’刚好压过方天顾的‘憋十’一样,只是主角调了个个儿。
桓从容的肠子都愧青了,止不住地懊恼,就差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了,毕竟‘梅花对’大过‘板凳’对,他若先放出一对‘梅花’,就稳赢下首对了。
他强自镇定住心神,在心里自言自语道:不要紧不要紧,我还没有输!
方天顾如同听到了他的心声,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缓缓道:“很不幸,你输了。”他掀开了他的第二对牌。
‘天牌对’!牌九中除了‘至尊宝’之外最大的一对。
桓从容的嘴唇发白,目光骤然间变成了利剑,直射向他,恨不能把他射个透心凉,强辩道:“你怎么知道我输了?我难道不可能是‘至尊宝’吗?!”
一瞬间,方天顾的眼睛,像被什么点亮了:“可能,但你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言罢,方天顾伸手就要去掀桓从容的底牌。桓从容抢先一步,用两只手掌死死盖住面前的牌,胀红了脸,煮熟的鸭子--嘴硬般大声道:“你错了,我的牌就是‘至尊宝’,所以,是你输了才对!”
倾刻间,整个隔间里,所有人屏息禁言。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当口,怕是一根绣花针掉到地上的声音,也能被大家听见。
桓从容和方天顾两个人四目相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在他们之间,时间仿佛凝固成块,静止了下来。
这一把,桓从容若是输了,就真的输光了。
他是真的不甘心,死也不甘心。在方天顾面前,他好似一下子褪化到了耍赖也不肯服输的孩提时代。
他好奇地瞧着桓从容咬牙切齿、扭曲变形的脸,良久没有说话。
终于,还是方天顾率先打破僵局,宛尔一笑,道:“如果你真是‘至尊宝’,那么我输了。亮牌吧,然后我们就可以继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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