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甚者,铁奇的师父当真名动天下,乃是上一辈的高手‘八荒刀’顾八荒,号称‘提刀独立顾八荒’,当时的天下第一高手。
铁奇的‘横刀’,据他自己说,意为‘横行天下第一刀’,所以简称‘横刀’。听到这么霸道、粗鄙的解释,也许有人会觉得可笑,但若真的遇上铁奇的‘横刀’,就很少有人能笑得出来了。不但笑不出来,可能不发抖就已是极不错了。在这样一个狠角色的地盘上动粗,那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蒋阿福都快哭出来了,接着道:“是呀,我也是这么劝少爷的,可他那个人,桓公子是知道的,哪里是劝得住的?那个外乡人极其溜滑,根本没有动手,却引得我家少爷发了急,结果把赌桌掀了,现在人被‘百利赌坊’扣下了。”
桓从容暗自揣度了一瞬,不解道:“赌坊里谁不认识你家三少爷,扣下他做什么?”
王三宝是‘百利赌坊’的常客,根底尽人皆知,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背后还有‘万源绸庄’撑着,如果只是掀张桌子,发一顿彪,那留下银子或欠条照价赔偿即可,根本没必要扣人。就算遇到赌场管事的想借机立威,非得找个人扣下,也该去扣那个外乡人,何至于胳膊肘向外拐?捡王三宝这只烂柿子捏。
蒋阿福气呼呼道:“您是不知道,那个外乡人,贼得很!他不但引得我家少爷发急闹了场子,还牙尖嘴利的,把看场子出头的人挤兑得没办法,现场毕竟有许多赌客,而且还是在二楼的贵宾区,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最麻烦的是,有些人被我家少爷误打误伤到,个个叫嚷着要讨说法,真是没办法收场啊。”
不等桓从容再说话,蒋阿福已扔下手里的灯笼,‘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把拽住桓从容的衣袍下摆,夸张地痛哭流涕起来,道:“桓家少爷,你说什么也得跟我走一趟,去救救我家少爷啊!”桓从容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只得低声呵斥道:“滚起来!带路去。”
吩咐下人备好马后,他匆匆上马,从后门出去了。因为怕家里人知晓,他一人一骑,连桓贵都没带在身边。
出了‘寅畏堂’的后门,蒋阿福一路小跑在前面领着,桓从容不紧不忙地骑马跟在后面。
路上,蒋阿福满脸谄媚,频频回头道:“桓少爷的马快,先赶去‘百利赌坊’吧?别把正事耽误了。小的脚程慢,随后就跟上来。”
桓从容斜他一眼,反而道:“这事儿该怎样便怎样,你着急忙慌个什么劲?”
阿福急赤白脸道:“我能不急吗?!我家少爷已经被他们扣下了。‘海河帮’的那些人可都是亡命之徒,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桓从容不急不徐道:“你们王家在杭州是戴头识脸的人家,‘百利赌坊’虽然不是能撒野的地方,但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一桩小事,怎么也不至于要你家少爷的命。说到底,不过是赔礼赔钱的事,怎样也出不了人命。”
心里,他道:真给王三宝那小子吃点儿苦头就好了,叫他得了教训,以后小心收敛些,少惹事生非。
蒋阿福张着嘴,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半天也没能说出来,只得闭了嘴,憋着一口气,忿步疾行。
槐树街并不很远,进了城,再走一段也就到了。桓从容穿街而过,行至‘百利赌坊’门外,翻身下马,张目望去。从外面看,赌场里喧闹如故,根本瞧不出刚才发生过什么争端。
见蒋阿福领着桓从容来了,立刻有赌坊的人出来,上前把马牵去了后槽,又有人将二人引进了‘百利赌坊’的后场。
在杭州城,桓家的二少爷也是不大不小的名人,至少‘百利赌坊’的伙计,没有不认识他的。
穿过喧闹的前厅,后面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在二楼的一间简陋的屋子里,王三宝手撑膝盖,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张条凳上。
他左边的颧骨附近有一大片青紫,脸颊高高肿起,看起来和平日里风流倜傥、趾高气扬的模样大不相同,身上那件华贵的青色绸衫的领口处也被撕破了一片,活像只斗败的公鸡,也不知是不是被赌坊的打手修理过了。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阴沉的年轻人,脸上的线条干脆凌厉,五官还算周正,只是拿眼光瞧人时总是冷森森的,给人一种阴鸷凶险,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桓从容识得此人,知道他是‘海河帮’的一个小头目,唤作陶辰。此人擅用长刀,武艺很是了得,由于平素行事干练得力,因而提拔得很快,去年被调入‘百利赌坊’,得了个看场子的肥缺。
见桓从容来了,陶辰站起身,抱拳施礼,皮笑肉不笑道:“桓公子,久违了。你的好朋友这次可是惹祸了。”不等桓从容接话,他又先声夺人道:“按说,王家是耍龙灯的笑头和尚——有头有脸,三宝少爷又是你桓公子的好朋友,我们本不该扣下他。但是,这一次,他闹得实在太过份了,不扣下来,我们不好交待呀!”
‘寅畏堂’和‘海河帮’素有生意往来,桓从容偶尔也会陪朋友一起来赌坊赌上几把,只是每次输赢都不多,极为有度。他在赌场的定力,是众所周知的,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不过,他的定力并非天性使然,而是桓昭刻意训练出来的。自桓从容十四岁那年起,桓昭隔三差五就支给他一笔银钱,命令他到赌场去赌,但每次又不准输光,否则一定重罚。等桓从容终于能够不输光就抽身而出时,桓昭又要求他一旦赢钱,赢的数目不能超过本金,否则又是重罚。经过多次的反复和重罚,桓从容才终于达成了这两个目标,只是其间的痛苦和忍耐,连他自己都不愿再多回想。
当然,桓昭可不是为了锻炼侄儿在赌场的定力,而是通过此种方式来训练桓从容控制自己欲望的能力,因为他深知,对于一个各方面能力都很强的人而言,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欲望。
桓从容闻言,先是恶狠狠地瞪了王三宝一眼,转而面向陶辰讪笑道:“这个活宝的为人,你们恐怕比我还清楚,让我说什么好呢?照理,这事儿根本不归我管,该直接撂给他老爹处理,看他老爹不打断他的腿!”
王三宝听了,完全不以为然,在肚里嗤笑一声:打断我的腿?老头子舍得才怪。
桓从容复板着脸道:“不过,这小子虽然有时犯浑,却没什么心机,也就是一时管不住自己,不会故意惹事,陶老弟千万别当真。”
陶辰冷声笑道:“好个‘不会故意’,桓公子说得未免太轻巧了。他打伤客人,打坏家具,掀翻赌桌,害得一整桌子的筹码没法点算得清了,这些个损失,可不是一句‘不会故意’能解决的。”
桓从容佯作惊讶,道:“有这么严重吗!”转头,他假装厉声斥责蒋阿福道:“你只说有人出千,讹了你家少爷多少多少银钱,却怎的不说你家少爷闯了这么大的祸!你这不是诓我来淌这趟浑水嘛?!”
没给蒋阿福回话的机会,桓从容稍加收敛,转向陶辰说道:“不消说了,赌场有什么损失,那是非记到王三宝的头上不可。他要是输光了拿不出,就让他老爹拿,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事定是不能让你为难的。至于王三宝这小子嘛,今日先让我带回去,一定好好给他个教训!”说罢,他伸手就要去拉王三宝。
陶辰一侧身拦住他,叉着腰,凶性必露道:“这次可不是小数目,银钱没落袋前,谁也不能带他走!”
“怎么?陶老弟这是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吗?”桓从容缓缓收回手,扬眉张目间尽显凛冽至极的威肃之气,甚是慑人。
此时的他,与在家时极为不同,简直判若两人。在家时,他是面对长辈的小辈,是伯父的侄儿,是爹的儿子,可在外头,他代表‘寅畏堂’,是说一不二的少东家。
陶辰见了,心头不由得一哆嗦,态度软了下来,阴阳怪气地笑道:“桓公子息怒,桓堂主与我们帮主素有往来,我怎敢同桓公子动手呢?实是情非得已。
今日,王三少爷可是打伤了人的,我们‘百利赌坊’已先行垫付了医药费——加在一起纹银一百两。那些打坏的家具都是珍品,少说也得算二百两。赌桌上的筹码损失最大,至少有五百两。这些可就是八百两了。
按照规矩,不见到银子我们是绝对不能放人的,三宝少爷原该在这里委屈一宿,等他们王家明日拿钱来赎人。不过,既然桓公子来了,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肯签一个担保,我没有二话,立刻放人,稍后再由我作东,请桓公子吃一顿夜宵,以赔怠慢之罪。”
思忖间,桓从容知道他的那顿夜宵一定不简单,必有说头在后面,但目下哪有空闲理会那些?只口中道:“既然谈到赔偿,那就好办了。医药费、打坏的家具,这都合理。至于打翻的筹码……五百两?呵呵,难道有人胆大如斗,敢在‘百利赌坊’偷拿五百两之巨的筹码吗?陶老弟不是和我说笑吧?”
他心知陶辰是狮子大开口,想趁机讹王三宝一大笔银钱。陶辰哼唧两声,道:“胆子大的,我见得多了,只要钱到位,虎口拔牙的事也有人敢,何况偷拿筹码?当时的现场十分混乱,谁偷拿了也查不出来呀。”
“是吗?”桓从容不痛不痒道:“对了,我听说有个外乡人在‘百利赌坊’大杀四方,是不是真的出千了?”
他这话自然而然的就把矛头转向了‘百利赌坊’。
陶辰不禁面上微热道:“桓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桓从容一脸无辜道:“素闻‘百利赌坊’规矩严、手段辣,是咱们杭州城里首屈一指,最干净、最公平、最亮堂、最不容出千的赌坊。要是有谁敢在这里出千,斩手斩脚、断子绝孙都是轻的。但也正因如此,你们才能在抽头最多的前提下,门庭若市。据我所知,但凡杭州城里真正的豪赌,都会选在‘百利赌坊’开局,足见大家对‘百利’的这块金字招牌有多看重。可是,如果今天,赌客们发现,某个外乡人在‘百利赌坊’出千,却还能大摇大摆地把白花花的银子赢走,那……”
他故意拖着长音,没把话说完,但言下之意很明白了:你们赚的是赌资的抽层,如果能力不济,抓不住出千人的把柄,却为着赌坊的名声故意隐瞒外人出千的事实,就是砸自己的招牌。
王三宝也听出了味儿,猛然挺身而起,理直气壮地插嘴道:“对对对!赔钱老子认了,谁叫我犯浑。可那个贼汉子分明是出千的,否则哪有把把能赢老子的道理,老子也赌了这么多年了,从没遇见这样的事!”
陶辰还没发话,桓从容已朝他啐了一口,道:“闭嘴!”
王三宝吃他一吓,缩回条凳上去了。
陶辰面色一黑,道:“那个外乡人的手气的确太好了,我们也担心,所以特地派了千术高手一直盯住他。不过,要说人家出千,总得抓到把柄才行,绝不可空口胡说,否则别人就该说咱们‘百利赌坊’看赌客赢了大钱,就栽赃人家出千,那我们这赌坊就不用开了。”
“陶老弟此言差矣。”桓从容心平气和道:“今日,一个外乡人在你们‘百利赌坊’大杀四方,被指着鼻子说出千,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你以为能捂得住,不传出去吗?那些个赌客,不管瞧见的、还是听说的,哪个心里没几个小九九?陶老弟,你是明白人,可不能心存侥幸,还是想想清楚为妙。”
他这话,正戳到了陶辰的肺管子。陶辰当然明白,无论再怎样强调找不到出千的证据,但这种事落在赌徒们的耳朵里,还是会变成‘百利赌场’没本事,瞧不出别人高明的出千手法,总之不管那个外乡人是真的出千,还是运气太好,结果都一样,如不能妥善处理,‘百利赌场’的名头从此就算坏了。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陶辰居然哈哈笑了起来,摆出一副老朋友的姿态,上前拍了拍桓从容的肩膀,道:“正是因为想得够清楚,才请来了桓公子。”
若非如此,他何必节外生枝地放蒋阿福出去传消息?倒不如将主仆二人一起扣下,派赌坊的人到王老爷那里索要赎金来得直接。
办这件事时,陶辰早留了两个心眼:其一,要从王三宝身上多诈取些银钱;其二,如有可能,尽量借助外人来处理这桩棘手的麻烦。因为假如‘百利赌坊’的说辞有护短的嫌疑,无法被赌客们采信,那么外人的证言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桓从容便是作为‘外人’最好的人选,所以适才他才会提出请吃夜宵,为的就是商议此事。
见状,桓从容面露不悦之色,道:“陶老弟什么意思?”
陶辰勉强露出巴结的笑容,道:“没什么意思,素闻桓公子行事冷静多智、擅于调停,我想就此事听一听桓公子的意见。”桓从容心下已有计较,却佯作不知,道:“陶老弟真想听我的意见?”
陶辰点头。
桓从容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直截了当道:“很简单,从‘百利赌坊’的角度考虑,只需要处理好两桩事即可。
第一桩,必须弄清楚那个外乡人到底有没有出千。如果有,要抓到确实的证据。如果没有,要给出说服别人的理由。
第二桩,这王三宝在‘百利赌坊’惹事生非,就得赔偿赌坊的损失,再给赌坊赔礼道歉。整个杭州城,谁不知道三宝少爷的脾气?所以,定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要我说,这第二桩最容易办,马上放人,但要王三宝赔偿赌坊损失的三百两银子,签字画押,留下字据。我想,堂堂‘万源绸庄’的三少爷,绝不会为了区区三百两银子弃家潜逃的。你说是不是?”
陶辰不尴不尬道:“桓公子一开口就抹掉了五百两,口气未免太大了吧?”
桓从容眯着眼,滑溜一笑,道:“口气若是不大,怎么吞得下第一桩烫手山芋?至于你的那顿夜宵嘛,不吃也罢。”
陶辰有些丧气道:“再烫的山芋,也不值五百两银子吧?”知道自己的小算盘打不成了,他暗自骂道:桓家这颗汆不熟的肉丸子,还真能打蛇随棍上。
“比起区区五百两银子,‘百利赌坊’的招牌可要值钱得多。”桓从容的眼珠转动,显出几分狡黠,慢悠悠道:“这件事,说白了,如果想证明那个外乡人没出千,‘百利赌坊’是不能出面的,因为不管赌坊怎么说,别人都难免以为是想息事宁人,掩埋真相。只有吃了亏的王家三少,和我这个王家三少的好朋友才有说服力。
反过来说,如果赌坊有办法证明那个外乡人出千的话,早就抓了他砍手斩脚了,哪可能等到现在?而我,或许还能试上一试,只是不知道陶老弟信不信得过我?”
陶辰默不作声,似在考虑。不多时,他终于硬呛呛道:“也罢,如果真能搞定第一桩麻烦,就照你说的办。不过,你打算怎么给出证据?”
桓从容心满意足地拉起王三宝,替他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土,才道:“我得先知道那个外乡人的落脚处,然后……”
“哈哈哈。”陶辰以笑声打断他,道:“这个却是不必了。那个外乡人并没有走,还在赌坊里赌钱呢。”
桓从容心中讶异,面上淡定,道:“他居然没走?”
陶辰点头,道:“这也是我不必扣下他的原因之一。”
桓从容平静道:“他赢了多少钱?”
“两千五百两。”桓从容顿感迷惑。此前,他已认定是那个外乡人出千了,可这会儿却又捉摸不透起来。
出千之人尤其是出千的高手,行事向来谨慎,若那人真的出了千,又赢了二千五百两之多,为何不赶紧收手走人?难道是贪心不足,又信心太足,宁愿冒被人拆穿、抓住,剁手剁脚的风险,还要赢更多的银钱吗?
可是,真想出千赢更多银钱,这‘槐树街’上的赌场多了去了,就算一家赢个一千两,不着痕迹的,一晚上也可赢足上万两,何必只挖一个坑,陷在‘百利赌坊’里呢?
眉间一紧,他思量了片刻,道:“我想会一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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