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比爹都高了,还这么孩子气。”桓翀终于抚摸到了儿子的头顶,柔声道。
桓从容得了宝似的搂着枪头笑嘻嘻道:“哈哈,有此相助,我的枪法定胜从前。”
没想到他竟如此喜欢,桓翀稍显不安,道:“小心些,这只枪头到手得匆忙,还不及配上枪套。”他怕儿子太过兴奋,摆弄时万一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无妨,”桓从容志气昂扬地一挥手,开怀笑道:“这只枪头,我先收着,枪套以后再说。”
他这分明是好东西到了手里便不愿放开,担心被谁抢了去似的。
桓从容如孩子般兴奋了好一会儿,收拾起枪头时,头脑中已多出一个想法来。他怀疑问道:“爹,您不会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吧?”
这孩子想哪儿去了?桓翀不明所以。
“大伯那边总嫌我练功不够努力,常警告说这样下去,咱们家传的‘四季枪’怕就后继无人了。您不会也是这样的想法,才送枪头以激励我勤加练枪的吧?”桓从容边察言观色边道。
桓翀心知他明极擅断,有时难免过察而多疑,于是笑道:“哪儿的话。你大伯那是要求高,从来不认最好,只认更好,所以才时刻逼你。爹和他不一样。爹以为,你的‘四季枪’不说出神入化,也尽得真传了。”
桓从容听言,满足地微笑点头,此后拜别父亲,自去为明日的行程做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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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向晚,华灯初上,方天顾走在杭州城最有名的槐树街上。一到晚上,这条销金窟云集的街道立刻灯火通明、人欢马叫。
来杭州花钱找乐子的人,没有不知道‘白天西湖水,晚上槐树风’的?槐树街上吹来的风,与别处大不相同,是每一丝、每一缕都透着股浓浓的铜臭味儿的。
‘百利赌坊’就座落在槐树街上,是城里最富丽堂皇的赌坊。赌坊的门前,左右各蹲着一只半人多高的汉白玉貔貅。嵌有兽环的、巨型的黑漆大门的左边半扇上阳刻着大大的‘百发百中’,右边半扇上阴刻着对应的‘一本万利’,字体遒劲有力、挥洒自如,显是出自名家刀笔。据说,自开业至今,赌坊的大门一直敞开,从不曾关上。
‘百利赌坊’的两边,一字儿排开的是各色当铺,对面有一座青楼、一座酒楼。此时正值旺季,青楼上莺歌燕舞、纸醉金迷;酒楼里人声鼎沸、高朋满座;当铺前人进人出、财源滚滚。它们的客人全源自‘百利赌坊’,毕竟赢了钱的赌客,亮着眼睛去喝花酒、吃大餐;输了钱的,红着眼睛去当财物、盼翻本,本就如同老天要下雨、公鸡不下蛋般理所当然。
方天顾站在‘百利赌坊’门口,张开全部六识,去感受那说不清的光影流动、浮生若梦,一时间仿若置身幻境。想到进去以后将要接触到的刺激,他的手开始轻轻发抖,并非是害怕输钱,而是因为充满兴奋。
三年又三年。这三年,他过得太平淡了,像一杯白开水,没有一点儿味道,又像一条漫长的直线,没有丝毫起伏。他在一个小村庄里,和所有村民一样种地、吃饭、睡觉,只多一件打铁的差事,间或到集市逛一逛,买些日用品,偶尔和乡亲们遇见,拉个家常。他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一种痛苦,只是对比以前未免太缺乏刺激,了无生趣。其实,他需要的刺激不多,三年一次的豪赌刚刚好,可以给他的‘白开水’里加一把辛辣,把‘直线’拉出一个凸起,这样就足够他再捱上三年了。比起喜欢豪赌,方天顾可能更喜欢赌场本身。他喜欢听筹码拨动的声响,喜欢看其他赢钱后或喜、或狂、或跳、或叫的表现,也喜欢看他们输钱后或恼、或急、或慌、或哭的表情,就连穷凶极恶的打手把输光钱、连裤子都想当掉,再进去翻本的赌客硬扔去外面,他也喜欢看。
他以为,在赌场里,不管是否愿意,大多数人每时每刻都在表露最真实的自己,每天都有无数的人生悲喜剧上演。于他而言,能目睹这一切,是极大的刺激。
虽然,他的阅历早令他习惯了这个世界的虚伪,但他还是更喜欢‘真实’,即使很严酷。
大门里传出骰子在瓦瓷碗里滚动的声音,在方天顾听来,仿佛有种摄人心魂的魔力。几个从当铺刚换出来银钱的赌徒,和他一样,被这样的声音引领着,从他身侧连跑带窜地进了赌坊,速度快得如同脚搭后脑杓一般。方天顾抬手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想提醒一下这是现实,却居然没觉得多痛,直如犹在梦中。
终于,他也向里面走去,但和前面的赌徒不同,他的脚步不但不快,反而很慢,只是异常坚决,像是舍不得走完这段不长的路一样。
他即将进去的‘里面’,是一个被无数人垢病、又被无数人向往的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
方天顾排着队,来到换筹码的柜台前,掏出那叠刚刚到手还没捂热的银票,从中间抽出一张一百两的。柜台后是个长着莴瓜脸、老精怪似的博头,斜着眼瞥见了,有气无力道:“客人是要先换一百两的筹码,试试手气吗?”
方天顾把抽出的一百两银票塞回怀里,直接递上剩下的九百两,道:“给我换八个百两的大筹、十个十两的小筹。”
银两的数目纠正了博头的斜视眼。他收下银票,将兑好的筹码放进一个写有‘百利赌坊’字样的竹制漆盒内,连同一块表示‘贵宾’身份的银牌一起递了出来,并以蜜里调油的声音道:“拿上这块牌子,客人请上二楼。”
‘百利赌坊’一共三层楼,一楼是敞开式大厅,共放置有二十八张,共九大门类的赌桌,专供赌资五百两以下的赌客使用;二楼是隔间式的,共有十八个隔间,每间放置一张赌桌,可按客人的需求调换赌具,其间的隔断约一人多高,基本能保证互不干扰,专门招待赌资五百两以上的赌客;三楼平时不对外开张,是包厢式的,共计八个包厢,不设赌资上下限,只供交纳年费的、特殊身份的达官显贵、商贾巨富使用。
方天顾才转身离开,那博头便冲不远处一名脸上涂了极厚的脂粉,仿佛刷了层白漆的赌妓喊道:“莫放浪了!快过来!”
那赌妓瞎逛了半天也没能寻到恩主,正自情绪不佳,很不着调的一边拈着帕子,一边乱抛媚儿眼,扭到了博头面前。
博头低声吩咐她道:“那个‘断眉’八成是老手,你快去二楼,叫看场子的毛顺盯紧些,提防他出老千!”
经他眼珠子过过堂的赌客多如过江之鲫,数也数不清,个中高手想在他面前真人不露相,那真叫秃子头上的虱子——想藏也藏不住。
赌妓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身扭上二楼去了。
二楼的楼梯口有专人把守,赌客上楼必须出示银牌。虽说二楼的赌客远没有一楼那么多,但每个隔间都围满了人,没有一间空着的。
方天顾不紧不慢地将每一间都逛过一遍后,选定了人气最旺的一间参与了进去。今夜,他的‘刺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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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从容安排好出发的相关事宜后,匆匆行至账房,准备多支些银钱以备路上之需。
账房的门是敞开的,从外面可以瞧见胡管家和账房师爷正在里面核对账物。桓从容进去时,恰好听到他二人在抱怨那几桩明明已经出了货,却没能收回来货款的买卖。
桓从容这个少东家听了不白听,主动开口就催收货款的法子同他二人聊开来,并当场提出了几个之前没人想到的法子,建议他们不妨一试。听起来,有的法子确实颇具可行性,另二人大有醍醐灌顶之感,因此不免对这个少东家刮目相看起来。
考虑到明日一早就要起程,不宜耽搁得太晚,桓从容作势抬眼望了一下门外的天色,嘴里提示了一句“什么时辰了?”不想正好见到一个仆人打扮的方脸小伙子,躲在账房外面,偷偷摸摸地露出半张头脸来,冲他挤眉弄眼着,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贴身仆从桓贵。
账房师爷不会来事,听少东家问时辰,就真的回他说“差不多要亥时了”。还得是胡管家脑筋转得快,当即问桓从容所来为何,也好赶紧处理完回去歇息。桓从容遂说明来意,帐房师爷即可给付银票。待他出得门来,桓贵立刻凑了上去。
桓从容知道他有事,面上不动声色。
“三宝少爷出事了。”桓贵扮成苦瓜似的一张脸,道:“他的贴身小厮阿福,刚才气急败坏地跑来,求少东家去救他家少爷。我问他出了什么事儿了,他不肯说,非要面见少东家才说。”
桓从容不由皱起眉头,喃喃道:“怎么又是王三宝!”
王三宝,是杭州城最大的绸缎庄——万源绸庄的三公子,姓王,出生时被算命先生算出五行缺土,是以取名一个‘垚’字。家里人都喜欢以小名‘三宝’称呼他,外面人也跟着叫他‘三宝少爷’,王垚这个大名反倒没多少人知道。
这位三宝少爷,打小起就不爱读书,专伺飞鹰走狗,刺枪使棒,加上王老爷重武轻文,一直秉承‘穷学文,富学武,学武不怕人不服’的教子理念,并特意找来著名的枪棒教头、弓箭高手教三宝少爷习练武艺。
从此,三宝少爷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整日里只顾玩枪弄棒、拉弓射箭,不是在城边林郊放猎闲逛,就是在青楼赌坊流连不归,终于成长为一名标准的纨绔子弟。
桓从容和他都喜欢校射、纵猎,经常联辔出游,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桓贵小声嘟囔道:“阿福还等着少爷呢。”
桓从容不耐烦道:“难不成他家少爷又把谁给揍了?”
原来,王三宝生来一副好筋骨,虽然瞧上去一脸娇生惯养的富贵样,却是天生神力,单手能把茶杯握碎,尤其擅长弓箭,打起猎来真是一把好手。杭州城边的野鸡、黄羊没少吃过他的亏,不仅如此,还经常跟人斗狠,不甚把人打伤的事也屡见不鲜,是以桓从容才有此一问。
“我看不像。他家少爷打伤人不是一回两回了,家里出钱摆平就是了。”桓贵摇摇头,撇着嘴道:“这一回看起来没那么简单,我没见阿福这样着急过,是真慌了神了。”明早就要起程去办事,今夜怕连觉都睡不了了。桓从容心道:人家是多个朋友多条路,我是多只香炉多个鬼。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出事,王三宝啊王三宝,真有你的。
想罢,他连叹了数声,道:“好吧,人在哪儿,领我去见他。”
桓贵头前带路,二人到了后花园的一座假山前。那里,一个面皮白净的小厮正提着灯笼,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个不停,正是三宝少爷的贴身仆童蒋阿福。
蒋阿福虽说只有十几岁年纪,但眉清目秀,伶牙俐齿,为人极是机灵。若非如此,怎能当得上三宝少爷的贴身仆童?毕竟,‘万源绸庄’财力雄厚,光论银钱,那是连‘寅畏堂’也比不了的。三宝少爷虽排行老三,可上面两个都是姐姐,按王老爷的原话,就是‘两个养不熟的赔钱货,到了全是送去别人家的’,只有三宝少爷才是王家名至实归的长子,日后是要继承家业,全面接手‘万源绸庄’的。今天,蒋阿福只是三宝少爷的一名贴身仆童,可谁都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因而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成为‘万源绸庄’的蒋大管家。管这么大一个家,随便拾点儿漏下的残资剩产,不能大富也足以小康,确是抢破头的大好位置。
见桓从容来了,蒋阿福终于盼到了救星,直着嗓子哭诉道:“桓家少爷,您行行好,快去帮帮我家少爷吧,这杭州城里只有你能镇得住他了。”
他这话说得倒也实在。王三宝向来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个不含糊,连他那个老子王老爷都制不住他,唯独就服桓从容一人。
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桓从容喜欢养蚕,桓家的长辈觉得有玩物丧志之嫌,统一不赞成,桓从容偏要偷着养,还一养一大盆,桑叶总不够吃。王三宝得知,便每日里早起爬树薅桑叶,到中午正好装满一麻袋送到桓从容手里。那阵子,西湖边的桑叶树快全给他薅秃了。有一回,他薅桑叶时不小心摔了下来,头上磕出老大一个包,回去被王老爷瞧见心疼得眼泪哗啦啦,可他自己完全不以为然,只顾着赶快把桑叶送到桓从容手里。
自打这件事后,桓从容就认定和王三宝互为铁杆朋友了。后来,凡是王三宝惹下的麻烦,只要解决不了的,都跑来找桓从容。亏得这个铁杆朋友很有些处理事情的能耐,于是没少替另一个铁杆惹祸精擦屁股。
桓从容先是挥手遣走了桓贵,而后不置可否地问蒋阿福:“怎么回事?先说话。”
蒋阿福抽泣两声,道:“今日在‘百利赌坊’,我家少爷照例是去走一遭的,本来打算找个相熟的姑娘,一起出来喝花酒,没想赌钱。哪成想,在里面遇上了个外乡人,手气特别旺,赢了很多钱。我家少爷见了,一时手痒,就和那个外乡人赌起来。一开始很多人一起赌,后来只剩他两个一对一地赌。说起来也邪门,那个外乡人的手气好到鬼见愁,没花多少功夫,我家少爷就输了个精光。”
桓从容的鼻子‘哼’了声,道:“输了多少?”
蒋阿福吞吞吐吐道:“足,足有上千两了。”
桓从容微微一惊道:“多少?”
蒋阿福很肯定的答道:“足有上千两。”
“怎么赌得这么大?他平时不这样啊。”
蒋阿福喏喏道:“开始是不大的,后来少爷越输越想赢,就越赌越大了。”
桓从容疑道:“那个外乡人是不是出千了?”蒋阿福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道:“我家少爷正是如此怀疑的,所以就当场质问他了。”
桓从容眉头深锁,道:“不是在‘百利赌坊’赌的吗?有怀疑,找赌坊的人就好,何必直接质问对方?对方真若出千,问也白问,一旦言语失和动起手来,不管什么人,在‘海河帮’的场子里撒野,都难讨到好处。”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开赌坊的向来黑白两道通吃,而‘百利赌坊’的幕后老板,就是‘海河帮’的老大‘横刀’铁奇。
提起‘横刀’铁奇,江湖上的朋友都不陌生。当今高手辈出,有所谓的‘四大名刀,四大名剑’。
‘四大名刀’是‘妖刀’,‘绝刀’,‘横刀’,‘飞天刀’;四大名剑是‘邪剑’,‘毒剑’,‘幻剑’,‘闪电剑’。
有一段顺口溜,叫做“妖刀邪剑不相容,绝刀毒剑各西东。横刀幻剑镇域中,飞天闪电满江红”。
‘妖刀’,‘邪剑’,‘绝刀’,‘毒剑’四人,虽然名字听起来妖魔鬼怪的,其实是四位游侠浪客,天南地北行踪不定,难得一见。
‘飞天刀’是指‘飞天虎’姜英豪。他是‘两湖帮’的帮主,曾经率领麾下帮众,同‘江汉社’的仁义大爷——‘闪电剑’赵梦龙为首的江汉社成员,为争夺地盘,在长江上大打出手,以至于血流成河,满江红遍。
‘幻剑’柳孟然,是‘三剑会’的帮主,大河之南、长江以北的江湖地盘,全在他的掌控之下。
‘横刀’铁奇,乃是‘海河帮’的帮主,整个长江中下段的水域,直到出海口,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海河帮’的总舵就在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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