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似都忘记这是一桩买卖了,只就枪头的选材、铸造的工艺等方面,讨论得热火朝天,简直是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投机,连家仆跑来传午膳,都被桓翀嫌弃打扰他二人的兴致给免了,只叫送几样糕点和一壶茶水进来。
不多时,莲子豆蓉酥、满陇桂花糕、吴山酥油饼和西湖龙井茶被端上案几,二人边吃喝边继续谈论起来。
借着意兴正浓,桓翀趁热打铁地提出带方天顾参观他的剑室。方天顾本就颇有兴趣,又见老东家这般瞧得上自己,自然不会扫兴,于是满口“求之不得”的欣然前往。
凭心而论,桓翀的藏品甚丰,但方天顾的眼界极高,寻常宝剑纵是上乘货色,也难入得了他的眼。虽然他口中毫不吝啬对这些藏品的溢美之词,却难免一一拿来在心里比较,虽说其中确有几把在某些细节之处超越了他的技艺,但顶多算是各具所长,非是桓翀全面胜出,因而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瞟见一柄放在角落里、毫不起眼的阔剑,才精神陡然一振,眼里疑云凝滞。
这柄剑的剑鞘呈暗红色,红得有点儿诡异,色调近似癸水,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剑柄足有六寸长,密密地缠着裁得细细的牛皮条,光看剑柄的长度,就知是可以双手持握的重剑。
方天顾大步上前,忍不住将阔剑从架子上取下来,连带剑鞘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一会儿左手持剑,一会儿换右手持剑,又掂一掂,旁若无人地研究、把玩起来。
没有任何征兆的,他猝然拔剑。
异常沉重的阔剑,本该雷霆万钧,可出鞘时竟悄无声息。阔逾四指的剑身上,流光焕动,闪烁不定。
奇怪,这柄剑竟然没有开刃。
直到这时,瞧他将一柄剑摆弄来摆弄去的桓翀,才面露苦恼之色,道:“你喜欢?”
“嗯。”方天顾应了声,抬头却见桓翀正皱眉摇头加唏嘘,不免奇道:“怎么?老东家是不喜欢这柄剑吗?那何以收藏在剑室里?”
桓翀沉吟一笑,不答反问,“方先生喜欢,是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方天顾考量了一下,答道:“这柄剑,是你这间剑室里唯一的一柄重剑。”
说到这里,他又掂了掂手上的分量,道:“厉害,得有三斤多吧,重心非常靠前,手臂上若没有千斤的力道,舞起来怕连人都要甩出去了。”
“方先生未免太小瞧天下英雄了吧。”桓翀呵呵笑道:“别说三斤多,就是十几二十斤的剑,在有些人手里也跟玩儿似的。”
“拿来玩儿是一回事,搏杀是另一回事。那种动辄单手舞得动十几、二十斤重剑的高手,哪个不是说书的胡吹大气出来的。”方天顾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这样的高手,老东家可曾亲眼见到过一个?”
实际上,用重兵器的高手史上并非没有。三国志云: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典韦的一只戟是四十斤,但汉时的‘一斤’,抵现时的半斤不到,实际约为十六七斤的样子。戟本身是重兵器,典韦又是天生神力,足见十六七斤一只的戟,已是罕见之重了。可剑是轻兵器,说什么也不可能这么重。况且,重兵器靠的是挥、旋、切、劈、砍的功夫,绝计施展不出剑法的种种变化,真若有和典韦的戟同等重量的重剑,无论用料还是成效,都远不及重斧、厚背钢环大砍刀等重兵器,用这样古怪的剑,岂非让人笑掉大牙?桓翀知他所言不虚,眼珠转了转,点点头,算是肯定了他的话。
方天顾再次盯着掌中的阔剑,轻轻地转动手腕,慢慢地在眼前划过一道弧线,道:“真是太意外了。”
见他专注于看剑,桓翀的兴致被勾起来,走到一旁也拾起一柄宝剑,随手挥舞了两下,道:“剑的重量一般在一、两斤左右,这并非是铸剑师缺乏新意,而是因为只有这样才适合。”
“不错。挂剑云游、权作摆设的书生剑只有一斤左右;伤人杀人的武器剑,无论单手剑,还是双手剑,多在一斤多到两斤之间;少数膂力过人的剑客使用的重剑,可以达到两斤到两斤半之间,但绝无超过两斤半的。”方天顾的目光仍系在阔剑上,道:“这把剑,三斤多,简直比砍刀还重,就算勉强使得上手,施展出来的招式也只能是砍劈为主了。但剑不是刀,砍劈方面有先天的劣势,比不得背厚刃薄的砍刀,倘若无法发挥出双面开刃、两面切削、正面穿刺的优势特点,即为废剑。”
说到这里,方天顾无论是脸上的表情,还是语言、动作都无比生动,整个人神采飞扬得如同镀上了一层光。毫不夸张的说,和此刻的他相比,平时的他根本是死鱼一条。
“我很好奇,这样的一柄重剑,到底要怎样继续锻造,才不会沦为废剑。至少,若是让我……。”
桓翀眉头耸动,急切道:“你可是有什么想法了?”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内心的自豪和激动。
自始至终,方天顾望着剑身,稍稍偏头,边凝眉思索边道:“
其一,它没有开刃,只是件半成品,是以砍、劈、切、削、刺无一样占优。
当然,退一步说,极少数绝顶高手的兵器,纵不开刃,内力到处,劈铜斩玉不足为奇,只是真若如此,似乎没有讨论的必要。
其二,但凡注重砍劈的重剑,剑身必然采用坚硬的钢质,越硬越好,这样才能配合大开大阖、气势雄浑的剑法,可这柄剑用的却是韧性相对更好,弹性也更好的弹钢打造的,着实令人不解。”
弹钢的优势是更高的弹性,易于产生多种变化,适合繁杂奇妙、精巧灵动的剑法,通常拿来打造细窄、轻盈的长剑。
“总之,这件半成品,从设计到打造,无一不充满了矛盾,可若就此断定它是柄没用的废剑,我又深觉不妥。”方天顾紧了紧握住剑柄的手,发愁道:“毕竟握在手里时,总能隐隐觉出蕴藏着一股可怖的力量,似乎随时能脱离束缚,茹毛饮血一般。”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慨叹道:“能让人感觉到力量,绝非顽铁。说真的,一柄剑,我既不能说它不好,又实在说不出它好在哪儿,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当真神奇!”
桓翀沉默良久,似在回味方天顾的话,然后才道:“先生果然是懂剑之人!这柄剑乃我亲手打造,只因气机感应到‘杀气’太重,铸造之后便一直没敢开刃。其实,它在我手里很多年了,我既不能完成,又舍不得毁掉,每每瞧见都一边很不痛快,一边牵肠挂肚,唉。”
方天顾‘嘿嘿’窃笑道:“‘杀气’?‘杀气’是什么?不过,换作是我,也一定很不痛快。”他说话时,还在盯着手里的剑。
瞧见他如此痴迷,桓翀心意顿生,道:“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剪草’,取自‘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之意。”方天顾一面自顾自地把玩阔剑,一面歪着头喃喃道:“杀人如剪草……”
与武器无关的书,他读得着实不多,所以‘剧孟同游遨’是啥意思,他不懂,不过‘杀人如剪草’这么直白的话,还是很容易听懂的。
桓翀笑了笑。
他的笑,没有嘲讽、看低的意思,完全是善意的。
方天顾依旧凝目于剑刃,道,“不合理,简直太不合理了!你怎么能设计出如此不合理的重剑来?”
一半是问话,一半是感叹。
“我也觉得非常不合理。此剑的铁胚是我当年呕心寻觅所得,也是由我亲手铸造成形,但却不是我设计的。”桓翀淡淡道:“想我一生铸剑无数,当初照着设计打造出此剑后,惊于它的杀气之重,简直前所未见,至今不敢给它开刃。”
“又是杀气……”方天顾嘀咕道,眉宇间显露出几分疑惑,可见并不认同此种说法。
他铸剑,崇尚的是技艺,对于传说中那些以投身入炉、杀身殉剑等奇闻异事所激发出剑上的杀气、剑灵、剑魂一类玄之又玄的说法,历来不相信。
面对桓翀,他只是嘴唇轻轻地动了几下,终究没有明确表达,而后随口问了一句:“那是什么人设计的?”
桓翀抬着头,目光迷离,眼眸蒙上了一层薄雾般,分明在追忆某段过去,或者某个人,面上的表情是被遮掩后的遗憾和眷恋,嘴上却敷衍道:“年头太久,哪记得住。”
他的话轻描淡写,可见不愿提起。
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会有不愿向别人提起的人或事,何况已经活到桓翀这把年纪。没活到这把年纪的方天顾,同样表示理解,轻叹一声,后悔自己多此一问。
沉默片刻后,在某种怅然若失和如释重负的矛盾中,桓翀似是有了什么决定,神色恢复自然,把头转向方天顾,道:“我知道先生不缺钱,如蒙不弃,那只枪头便不作价了,我直接把‘剪草’当作枪头的工钱给付先生,如何?”
“这怎么使得?”方天顾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惊喜道:“这柄剑的钢质奇异,实是可遇不可求的特殊矿石,价值远胜那只枪头。”唉叹一声,他又道:“而且,谁说我不缺钱?人间三大苦,乘船打铁卖豆腐。有哪个不缺钱的主,会汗流浃背地打铁,再千里奔波地跑来卖货?”
听他说得有模有样,桓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方先生的营生可不能算是打铁的了。哪个打铁的,一把匕首卖得出几百两银子?真缺钱的人,岂会每次拿到银子,就跑去赌坊豪赌,不输个精光誓不罢休咧?”
方天顾瞪大了眼睛,“你怎么……?”
他本来想说的是‘你怎么知道?’但旋即住了口。因为不用问也知道,桓家在杭州地界上的耳目众多,他拿到货款就迫不及待跑去赌钱的事,自然瞒不过二东家。转而,方天顾尴尬地咧嘴一笑,收剑入鞘,调侃道:“好厉害,我说怎么有种被人扒光了衣服的感觉呢?”
“和看清一个人的心事比起来,扒光一个人的衣服不算难。”
方天顾的目光一细,眸中似有寒芒闪过,唇角卷起一丝冷笑,“难道老东家还想看清我的心事?”
“不想。”桓翀摇头道:“我的心事,不想被你看清,既如此,你何尝不是?老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对别人的心事,我向来不感兴趣。”
方天顾不动眉板着脸,不高兴道:“老东家这话,未免有点儿口是心非吧?真若如此,何必打听我去赌场的事?”
“所谓商场如战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多知道方先生的一些事,对我们的买卖总是好的。”桓翀不阴不阳道。
方天顾未置可否地‘哦’了声。
稍顷,桓翀意有所指道:“这些年,方先生替我们‘寅畏堂’打造过各种各样的家伙什,但好像并没有铸过剑。也不知老朽记错了没有。”
“没错。老东家的记性很好。”
桓翀‘哈’了声,理所当然道:“那敢情好。这一次,我想向方先生订制一柄剑。价钱方面保证和以前的买卖比起来,只高不低,就是要求比较苛刻……”
方天顾突然面色一沉,打断他道:“那太遗憾了,我不做铸剑的买卖。”
桓翀感觉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方天顾拿出副假笑挂上脸,道:“理由,当然有。不过,老东家对我的心事没兴趣,我也没有吐露心事的意愿,咱们两厢方便,不必多言了吧。”
仿佛突然间不认识面前这人了似的,桓翀端详了方天顾半晌,才道:“关于铸剑的买卖,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说服你吗?”
方天顾无可奈何地摇头,道:“据我所知,确实没有。”
他二人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毕竟深入浅出地打过多次交道,桓翀心知对方一旦决定下来,就很难改变,是以不再多废唇舌,点头叹气道:“也罢,只要方先生记着,如果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寅畏堂’这里,总有一笔铸剑的大买卖等着你。”
方天顾权当他是客气话,哈哈笑道:“这世上只有冻死的苍蝇,哪有等人的生意?真到回心转意时,怕是想吃这个馒头都没有这个面喽。”桓翀摆手道:“先生说笑了。我和先生都是钻研技艺的,不说虚话。只要我没死,这笔买卖就在,不但有个好价钱,而且对任何一个专注铸剑的大师,都非常具有挑战性,若然成功,必是当世铸剑之大成,机会难得啊。”
方天顾撇了撇嘴,仍然无动于衷。
“铸剑之事,日后再说也可。”见自己放了饵,对方死活不咬钩,桓翀知道是不可能说服他了,只好暂且放弃,道:“今日既得先生相中这把‘剪草’,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天意不可违,先生就把它拿去吧,应该抵得上枪头的工钱了。”
拒了人家的买卖,怎好再占人家的便宜?方天顾不好意思道:“还是算了,我怕贴上匕首的工钱,也抵不上它的价值。”
在二人言来语往的拉扯中,桓翀有些疲惫了,索□□了底:“唉,这把剑于我而言,其实是此生的一段不舍,奈何不舍得太久即变成折磨。它继续放在我这里,实无益处。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我一直想要舍出去,可是绝不甘心错舍他人。在老朽看来,只有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把剑,原是桓翀年轻时按心上人的设计,铸造而成的半成品,本打算当成订情信物送给对方,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终究没能送得出去。
为什么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方天顾心下起疑,暗想:人心隔肚皮。这把剑,外表走的是雄浑开阔的路子,钢质却是灵动幻变的调调,与我的功夫倒是不谋而合。今时今日,他要送我此剑,莫非是暗示我,已获悉了我的底细?不应该啊。
转念,他又想:知道我底细的,天下间不过寥寥数人,桓家虽是一方之雄,也断无可能追寻到那些与其无关的陈年旧事,觉得我合适,八成只是出于惺惺相惜,若执意不要,反伤了老主顾的情面,不如干脆拿下,皆大欢喜。
再者,这柄阔剑的设计当真诡异奇特,对他的确很有诱惑力。高处不胜寒,越是厉害的铸剑师,在铸剑方面的见识越高,相应的,也越难寻觅到能令自己吃惊的作品,一旦见到超出自己想象的奇妙设计,就如同三岁的孩童瞅见了新奇的玩具一样,猫抓心儿似地想据为己有,以便彻底把玩、琢磨,这是任谁都难以抵挡的心理,方天顾也不例外。
“你拿去后,若能弄明白其中的门道,不吝说与老朽听听,老朽便心满意足了。朝闻道,夕死又何妨?”桓翀大方地作了个‘请’的手势,道:“从现在起,‘剪草’就是你的剑了。”
“是我的剑了……真是好啊。”方天顾欲罢不能地轻抚着剑鞘,自嘲道:“可惜我已经很久不用剑了。”
桓翀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方天顾时,他腰畔的确是配了剑的,但之后好像就再没见过了。他情不自禁道:“其实我很好奇,方先生是铸剑大师,你自己的那柄剑是亲手设计、铸造的吗?现在何处?怎不见你带在身边。”
方天顾哂笑一声,道:“早送人了,不提也罢。“为免桓翀追问,他抢着另起话题道:”‘剪草’这名字,不要了。”
“嫌名字起的不好?”
“名字很好。”方天顾摇头道:“但我的剑,不需要名字。”
当下,方天顾收下阔剑。桓翀与之详谈好了下一笔为期三年的订单,叫来账房支付了一沓银票。除去枪头,共计一千两。
一干事毕,方天顾准备离去时已是月上柳梢头。见天色已晚,桓翀出于礼貌,好心留客道:“都怪我一时兴起,光顾拉先生说话,没顾上时辰,不但草率了先生的午饭、延误了先生的晚饭,还耽搁了先生的行程。眼下太迟了,先生不如就在敝庄吃个便饭,暂歇一宿,明日再上路,可好?”
方天顾浑不在意,但觉手心发痒,道:“不妨事的,反正中午的几盘糕点大都进了我的肚里,到现在也不觉得饿,我赶着进城,免了晚饭更省事。”
桓翀心领神会,摇头笑道:“方先生是已经等不急,要去赌场大杀四方了吗?”
方天顾拍了拍腰间的宝剑,眨眨眼道:“希望今晚的运气在我这边。”
说罢,二人相视大笑。方天顾不等主人送客,转身大步而去。
****************************
与此同时,“咯吱,咯吱,咯吱……”‘寅畏堂’内,一处小花园的凉亭里,四角支起了灯笼,一张大红酸枝的摇椅,不知何时被搬进来,正来回轻轻晃动着,在浓浓的月色和红黄的灯光里,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声响。
一位身着深色绸衫的老者躺在摇椅上,头低垂着,眼微闭着,脸藏在阴影里,好像正在休息。摇椅的前面是一张六角石桌,桌上堆着十几本账簿。
一名穿着白色暗纹锦袍的年轻人,毕恭毕敬地站在老者身侧,低头垂手,一言不发。
(请记住本站地址:www.doupo7.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