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地震前一刻那些人还在想着晚饭吃什么;刚才收人家的钱是不是□□;男友的电话怎么还没来;肚子里的孩子动来动去是不是想爸爸了;还有几分钟考试就要结束,这道数学题该用哪个公式;这月奖金怎么比上月少了三百…
然后突然间便全都成了废墟下的过去...
即便能绝对保证这场编织不会被任何外来意外打破,可谁又能保证自己明天是不是还想要今天向往的那种未来,而现实中人与人之间又往往相互寄托着别人的未来,那么这种改变…
阿杰觉得自己被这个死结困住了,虽然一直身处其中,但之前却从没细想过这一点。
如果一直都看不到这死结该多好,可一旦看到了,便再也无法视而不见,而所见的...
好像人活着唯一可做的只有“作”,徒然亦是必然的“作”,乃至互相纠结,死不放手…
作孽呀…
想到自己应该很快就可以脱离这死结,阿杰几乎对死亡都有点期待、甚至迫不及待了。
可另一方面,阿杰又对此刻的想法和状态感到一丝害怕,它太陌生又太离奇,让自己居然不可救药对死亡产生了好感,但“结网”和“死亡”究竟哪边才是真正的深渊?
脑袋几乎要被这些从根本上相互矛盾的想法撕裂了。
在这无人荒野上,一个看似什么都不会发生、永恒寂静的世界里,他真的会就这样被自己的念头逼疯吗?
对呀,“念头”,在这空寂无声之境,“念头”一下凸显出来,并被无限放大。
天哪,好像它才是一直以来唯一真正存在却也一直全然隐身的东西——平时它几乎不会被当作“存在”,可实际上…甚至“存在”本身就是它的产物,甚至…就是它本身。
阿杰突然发现与其说他面对的唯有这片旷野,不如说他面对的唯有这无时无刻不在的“念头”...
也正是“念头”让这旷野成为他意义的现实中真正的“旷野”…
这“旷野”,以及世间一切,似乎都只可能在“念头”中才具有对自己而言真实的意义…
自己根本出不去、也不可能出得去,那玩意儿附着在从精神到□□的任何运动乃至任何可能的运动上,纤毫之间、呼吸之间全都是它,细究之下竟全然杳无涯际…
乃至此时此刻、每时每刻所思所想所感所知的一切...这比呼吸更须臾不离的“念头”该是他最熟悉的事物了吧,可此刻在阿杰眼里却显得如此陌生,犹如今生初见。
因为在这新发现降临的那一刻,阿杰同时也察觉到自己好像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真正辨认它,就像海中一滴海水突然拥有了灵魂,于是试图把自己与其他海水分离开来以便分辨自己和对方,却完全不可能做到一样——没有哪儿不是海水,即便是用来辨认它的东西也依然是它…
所有思维全部在这一点上停止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甚至连“我”也只是“这儿”发生的某种“念头”?
阿杰一时对自己精神和身体上的任何运动都生出一种莫名恐惧,因为它们全都会触发那个无处不在的幽灵——或者说它们本就全都是那幽灵的产物…
阿杰觉得自己就像个提线木偶,被一个法力无边的魔法师用一种绝对隐形的提线完全操控着,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自卑骄傲、吃饭睡觉…一切的一切。
那就像一个黑洞,又是空无中唯一的存在,于是人唯有浑然其中,不能自已,全然不觉地受着那唯一主宰的支配,痴迷癫狂,妄动不息…
这就像在一个完全没有摩擦、完全光滑、完全没有任何预设的世界里,可追随的唯有“念头”,然而一但开始追随便欲罢不能,为痴迷所俘虏,再不能休止,而“念头”也成了一切事物、乃至整个世界的预设…
阿杰彻底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过去相信的那看起来天经地义的一切瞬间成了无比荒诞而又全无来由的异物。
及至以前对那一切的“相信”其实也并非“相信”,那都只是从来如此的全自动条件反射,由此,那看似天经地义的“相信”才发生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不假思索,即便无奈、即便怨恨、即便不满、即便明知不经,也丝毫不能停止。
可此刻才发现那本不是绝对的、必然的,可那时却绝对、必然得如此不容置疑。
难怪有时人看上去会如此扭曲,自己不也是嘛…
随着思绪渐行渐远,阿杰忽而听到耳际传来一个好听的旋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哼起了曲子。
既然想什么好像都是痴人说梦,那大概只剩音乐还能聊以□□吧。
可这是啥歌呢?
听了半天,怎么自己哼着一个从没听过的调调?管他哪,听着舒服不就成了,没听过又怎样,说不定自己是个未被发掘的音乐天才,这当口还能即兴发挥,出口成曲。
想到这儿阿杰一边哼一边乐,他对自己体内居然能自行流淌出这样的曲调感到很满意,那旋律听起来很舒服,越听越舒服,仿佛早春三月让万物滋生的暖阳...
就唱着它去见上帝吧,上帝呀,您在哪儿?
这曲调要是没让您听到那真是太对不起您老人家了。
仰面躺下,把身体摊成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继续哼唱。
很快,世间只剩下那旋律,于是它变得越来越纯粹,听得阿杰忘乎所以,该做什么,该去哪儿,生或死,都无所谓。
一切,仿佛都在这旋律飘逝的地方消融了…
歌,听不见了…
结束了吗?
又好像没有,阿杰觉得自己方才哼出的曲子就像释放出一个精灵,一旦进入这世界就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很快脱离缰绳,欢欣雀跃、四处飞行,把魔力散布得无处不在…
眨眨眼,觉得眼前一切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微微雾色渐消,其上星空愈发剔透,不经意间唤起某道早已沉睡不知多久的记忆,上一次像这样凝神屏息深视天空还是不更事的孩提时代,从那以后虽然一直生活在天空下,却再也没有真正看过它,纯净如幻的群星重新映照进心里唤起久违的悠然酣醉,刹那间仿佛童年的自己正对望此刻的自己,时空交错,恍如隔世。
自己这个提线木偶不知不觉间被驱使得太深、太久,除了在那强迫力驱使下不得不看见的东西,其余一切都被无视了,就算天空这般寂美无方的景致天天出现在眼前也全然视而不见。
听说蚂蚁是没有视力的,其实人也差不多吧,他们的眼睛只是用来追逐欲望的触须,除此以外这双眼睛里就没有别的了。
如果神从天上俯瞰这些生活在无垠苍穹之下、辽阔大地之上却一个个都把自己锁闭在用痴执铸就的狭小囚笼中的人蚁,该是种多么荒诞而又悲惨的生物…
看着看着,阿杰感觉天空深处好像真有一双眼睛,幽邃澄澈,深不见底,就这么笑眯眯和他对视着,仿佛可以洞悉他内心,乃至人世间的一切。
它从来都在,只是被痴心蒙蔽的人从来都看不见...
世界在那双眼睛里再没有秘密、阴影、扭曲...
一切释然绽放,如无风秋日里的花…“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不远处传来些微声响,声源好像还在慢慢移动。
好奇心下意识把听觉以外的感官也引向那个地方。
就见沿着一条直线,浅草纷纷倒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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