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钦没理他,巨大的痛楚占据他的头脑,他根本来不及去听去想,在眼前斑驳的阳光和一团一团大大小小的黑中,讲着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的母亲来自北漠,通州互市时,她曾当过一段时日的舞姬。时至今日仍有她当年的传闻。”他咳出一口血,裹着铁锈味继续道:“但是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你们说的暗探。”
他音量渐弱,陈少恒料走近那钦身边,坐在了冰凉的石板上。
“后来,北漠与大余再次决裂,互市关闭。娘...娘她留了下来,嫁给了我爹。转眼二十年就过去了。
本以为日子会一如既往。但是,”那钦的声音忽然沉闷下去,“两个月之前,一个人找到了我,他说我得帮他完成一件事。如果我不答应,就由我的儿女来完成。我恼羞成怒,问他为何,他只说是我娘留下的债....”
说到这里,那钦忽然激动起来,“几天后,我娘死在了院子里,她留下了封遗书。其中交代了前因后果,说她愿意身死偿债。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那人还是缠着我,后面我娘子和一双儿女忽然失踪了,我才火急火燎地答应了。”那钦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他再次找到我便是七日前...他让我替他死,这债便算彻底结了,不再累及儿女。”
陈少恒徒然抬头,七日前...正是他到漠城的日子。
未免太过巧合?
“是谁?”陈少恒问他。
那钦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忍着极大的痛苦。他喉头发出咕咕声,鲜血一股股冒出来,根本来不及下咽,于是呛住了。他又没有多余的气力咳嗽,脸憋得发紫。
陈少恒要去扶他起来,却被狠狠拽住。那双手用了十足的劲儿,那钦垂死挣扎之际竟然将他拽到了跟前。
他微微侧头,口中的鲜血总算得到了宣泄口,淌了一地。
陈少恒离得很近,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那钦彻底看不见了,他以为自己抓住地是陈少恒的衣襟,于是认为陈少恒的脸该是在他脸庞。实际上陈少恒离他还有一臂距离。
他用气音道:“你说的没错,他半个时辰前来找过我,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脸。他年岁不大。他以真容示我,我挺惊讶的。没想到....他是怕我不肯从容赴死...逼我...吃药的。”
那钦艰难地提起一口气,“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那钦艰难地咽下一口血沫,“他头发乱糟糟的,他...他把药递给我的时候手上有一道淤青。”
说到这儿,他又是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放了手。他回到了先前的姿势,仰首不动。陈少恒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了他口中的暗探是谁。但是现在那钦还不能死!他说过只要他说实话,他就不会死。
他低声说:“你等我,我去找医师。”
这处茶楼离徐陵游家不远,他跑两步过去应当来得及。
“别去了。浪费时间。”那钦气息不稳,他道:“我知道你在找人!”
陈少恒瞬间僵直不动,那钦似乎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他把话说得很快,“他前天找到我的时候,我有心跟了他一路。见他在福鼎酒楼见了一个男人!你们可以去查查看。”
“谢谢,也希望你等等我。”陈少恒说完便疾步走了出去。
身后,那钦努力睁大眼睛,他看不见,眼泪在无声地淌。
牢房里只剩下他一人,空气千方百计地避开他,他无计可施,清晰地感受着四肢百骸的发麻枯竭。他喃喃道:“娘,我不想死。”
二十余年的岁月在眼前浮现,他也曾是懵懂无知的小儿、意气风发的少年、能干可靠的丈夫、伟岸无比的父亲。
这一生短暂但不失意义。
那钦颇为遗憾地瘪嘴,他突然想起了他那无辜的妻儿。
他又无比庆幸生命的最后时日保护了他们,希望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要怨恨自己,其实埋怨也无所谓,只要平安快乐就好。
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娘竟还是记忆中年轻的模样,将尚是稚子的自己纳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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