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嘉听见空气中另外两个人的呼吸声,她无话可说,只能平静地看着洪柚和郑迟,感到自己彻底成了个旁观者。
过了好一会儿,郑迟开口了:“陈雪枫自己都认罪了,服完刑了,他跟你说任何,都不过是他自己要为自己脱罪的想象罢了。”
“确实。”洪柚说,“正因为他已经服完刑了,所以这一切,他都可以轻轻松松说出来了。再说,他也没有做任何推测,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猜他心里很清楚,这也是为什么,他会义无反顾地去代人受过。”
“你什么意思?”郑迟的脸稍稍松弛下来,但语气仍然僵硬,“你的意思是我用刀子捅了陈家桥?”
“我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你和你母亲,还有陈家桥,在陈雪枫外出的那段时间,到底说了什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那你就当是我杀了陈家桥吧,”郑迟阴沉地回答,“就是我动的手。我恨他欺负我妈,出轨了你妈,他自以为是我父亲,其实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他把所有事情都搞得一团糟。”洪柚身体微微颤动,她看到郑迟终于把头抬起来,直直地与她对视。
“这不是真相。”洪柚说,“如果是你拿的刀,那你身上多少都会沾上血迹。你不愿意说,陈雪枫也不愿意说,你们都争着要做那个坏人,所以事情很清楚了。”
柏嘉静静看着郑迟,他一副紧咬牙关的样子。柏嘉不想总盯着他看,便把视线移向了桌面上的饭菜。这是她下大功夫做的第一桌宴席,没想到派上了这样的用场。饭菜渐渐冷了,蔬菜由饱满变得干瘪,青翠转为焦黄;肉类表面的那一层薄油慢慢滑下,裸露在空气中的那些看上去有点发干,而浸泡在汁水中的那些有结块的趋势。
她盯着观察这些正在慢慢变质的菜,心想,也就是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吧,但这就是迈向腐败的第一步。脑子里蹦出“腐败”两字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学了那么长时间的烹饪,还是有用的。不知不觉,她终于可以再次面对这些之前让她觉得不适的场面,不再有恐惧感,也不会羞愧于自己亲手把它们创造出来,又听凭它们腐败。
郑迟一直憋着没说话,洪柚想了想,又继续往下说:“还有,陈雪枫也说了,关于下毒的事,他回答的是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提过任何有可能性的对象。但我知道我母亲是被人举报的。”
洪柚看着郑迟,又停顿了一会儿。
郑迟垂下眼睛,这才淡淡回了一句:“他后来都住在你家,吃的喝的都不在我家了,还用得着举报吗?”
“是你母亲给他开的补药,让他连续吃的,那里面一定有鬼。”洪柚接着说,“那天我们见面之前,你就是来了我家,送了补药,后来那两瓶药莫名其妙不见了。陈家桥死了以后,警察来我家取各种东西拿去化验,他们问我,家里有任何饭菜被扔掉倒掉吗,我说没有。但我后来注意到,橱柜里的药不见了。从你来送药,到我们出去,一直到我回家,这中间到底是谁扔掉了那两瓶药?”
“是我。”郑迟烦躁地回答,“你就把一切都归到我头上好了。”
“你没有这个时间。”洪柚低下头,“还有,是在我妈死后,我才知道有人举报了我们的。警察拿着你写的一张检讨书,问我是不是以前在学校里,给同学下过药。我一下就记起来了,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我们就想了个办法,假装约他们出去玩,请他们喝饮料,我提前在饮料里面放了安眠药,把他们都放倒了,再趁着他们睡着,把他们锁在了一间仓库里。我和我妈就是因为这个遭到举报的,说小孩子都是跟着大人模仿,有前科。”
“可那事儿不是你干的吗,洪柚?”郑迟厉声问道,“我都写检讨书了,里面说的细节一点都没错,那就是你往饮料里放的药。”
“可那是你从你母亲工作的药房偷拿的安眠药。”
“天哪,我可不是按着你说的,才干的这事吗?!”郑迟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你现在怨恨因为这件事,你和你妈被举报,那我就告诉你,这就是我干的,我想永远摆脱那些我经历的烂事儿。陈家桥死了,你们竟然还不离开,还要赖在老家的镇上,所以我就从那些检讨书里把这个翻出来了,交给了警察。我早就说了,你们这些女人,就会逼着我配合你们演戏,这就是你们的罪证!”
“你怎么还在包庇你母亲呢,郑迟?”洪柚的声音也开始提高了,“你的检讨书都是她逼你写的,都收在她那里,怎么会是你翻出来的呢?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替她承担这些事呢?你知不知道,一直到今天,她还自以为是地要控制人,全都是打着为你着想的名义,孟杨案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洪柚终于打出了她的王牌,郑迟身子微微一震。
“孟杨案虽然结案了,但我和柏嘉手上有她给孟杨下药的证据。”洪柚又坚定地说了一遍,她感受到郑迟的防线终于有点崩溃了。
郑迟低下头,把面前的饭菜都推到了一边,像是在喃喃自语:“你别说了,不如现在你就把我送到警察那里去吧。我丈母娘这会儿也应该在那里,你翻了旧案,又破了新案,她一定也很高兴,反正你们都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不是吗?”
郑迟看了眼柏嘉,洪柚也期望她抬起头来插句话。但柏嘉谁都没看,只是把视线放在桌子上的饭菜之间。
过了许久,柏嘉才说了句:“郑迟,我们手里确实有些你母亲犯案的证据,也许我们得跟她谈谈。”
郑迟看着柏嘉,注意到她说这些的时候,并没应对他的目光,而是低着头,像是谨慎地选择着字眼,又像是在无视他。郑迟心中渐渐开始恼怒,他恨她一贯就是如此,再大的事情,再极端的情况,都是一副不温不火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她要比喋喋不休数落着过往的洪柚更可恶,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先是挂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然后再出人意料地给你最后一击。
郑迟捏紧了拳头。刚才在桌上的狠狠一捶,手指的骨节还残留着些痛感。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对他投来了关注的目光,她们知道,她们已将他逼到墙角,他就差最后一步就要崩溃。她们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他给她们的自白,供出他母亲,同时也连带拔出他不愉快的童年、被不幸福家庭压垮的自尊和对母亲的莫名依恋以及对任何一个想要全盘占有他母亲的男人的弱小敌意。
“你们可真的不懂她。”郑迟用一种念叨的语气,慢慢叙述着,看上去脸上甚至带着点笑意,“她做这么多,都是为了我,为了一个完整的家。柏嘉,这顿饭过后,我看我们俩之间就真的完了。之前我也想过要不要离婚,但我跟我妈一样软弱,我们还是做不到只有彼此就可以了,还是得要一个世俗眼光认可的家。”
他看向了柏嘉,须臾,又看向了洪柚:“你也别逼我了,我知道你的家没了,很悲惨。其实咱们俩从小就挺像的,没有爸爸。你虽然比我强大,但也比我偏执,你母亲都已经去世了,你还在为她活着。看看咱俩,为什么到现在还能一见面就聊到一起,一个忍不住就上床,因为咱们就是一样的人,谁也别嘲笑谁。”
郑迟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把眼前能够得着的饭菜往地上一推。他选择的角度恰到好处,从近到远的盆子碟子瞬间全都在地上摔碎了,一整桌菜如同复刻的场景一般,悉数倾泻在地板上。还没等两个女人反应过来,郑迟吃力地弯下腰,从眼前的盆子碎片中捡起了一块有着锋利三角的,上面还带着菜汁的,缓缓地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洪柚腾地站了起来。
“你别过来!”郑迟带着哭腔,“别动,别过来。”
洪柚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她微微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还没说出来,郑迟就开始对着她吼叫:“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安排好了这一切,就应该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的激动迅速上升到了震怒,洪柚似乎又看到了少年时代的那个小男孩,他俩的最后一个试图挽回的夜晚,他也是忽然就这样震怒了,几乎是上蹿下跳,想要发泄自己的怒气。他的脑中也许盘旋着太多恶毒的词汇,但最终能说出口的也就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不要脸的丑女”之类词不达意的喊叫。她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这会儿的情形跟那一夜看上去如此相似。
没有了母亲在身边,郑迟便是这样一个控制不住局面,瞬间回归到愤怒无助状态的巨婴。这也令她的心中更加确定了那个名字,总之今天她必须不依不饶地找到答案。
“我们一起去报案,把一切都说出来吧。”洪柚身体微微前倾,却不敢挪动一步,“现在还不晚,至少对于孟杨的案子来说,一点都不晚。”
“你开玩笑吧,我做不到!”
郑迟把碎瓷片又往自己的脖颈上压得更重了一点。他脖颈本身就因为情绪亢奋上扬而青筋暴起,柏嘉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她看着丈夫脖子上的血管,心里不由自主想着,若这样果断地划下去,倒是自戕的最准确时机,他会就这么失去大量鲜血而迅速死去,很难再有医治的可能性。
楼上忽然传来一声门响,伴着柏霖有点焦急又有点疑惑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们都还好吗?”
三个人都停顿下来。一瞬间,柏嘉回过神来。她为何会这么想?她在潜意识里竟然是想要郑迟死去吗?现在该做的,难道不是让他放下手里的碎瓷片吗?
“没事的柏霖,东西倒了。”柏嘉回答道。听着柏霖又关上了门,她如鬼使神差一般,慢慢地朝郑迟走去。
“你也别过来!”郑迟把头转向她,凄厉地大喊着。
但柏嘉跟洪柚不一样,她一步一步,缓慢地朝郑迟移动着,身子挺得笔直,语气却异常轻柔。“把瓷片放下吧,”她的声音柔和悦耳,“你不会自杀的,你母亲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洪柚有点想制止柏嘉,因为郑迟把瓷片越抵越紧,半秒之间,郑迟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血痕,是瓷片划开了最表面的皮肤。
但柏嘉仍然坚定地向他走去。“没事的,之前的那些,我都原谅你。”她语速虽慢,却没停下来,“过几天,等我们处理好了你母亲的事,就去办离婚。”
郑迟僵着脖颈,瞪着眼看她,脖子上的血流下细细一条。对着细微的伤口,柏嘉不为所动。
“你放心,我会跟我爸妈和你母亲都解释清楚,我们是感情不和离婚的,没有任何别的原因。”柏嘉走到了郑迟面前,把手轻轻放在他拿着瓷片的手上,没有动弹,“只要你母亲愿意,我会永远把她当母亲,毕竟,她一直对我很好。”
柏嘉猛地夺走了郑迟拿着的瓷片,扔在了地上。
郑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做错了,真的做错了。但请你们不要去报警抓我妈妈。”
柏嘉挨近他,抚摸着他的头发。郑迟自然地把他的脸埋到柏嘉怀中,一边哭一边念叨着:“她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家。”
洪柚有点吃惊地看着这一幕。郑迟的抽泣让他吐露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两个女人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我妈很早就知道……就知道孟杨勾搭上了我,我……错了。但是孟杨……不肯……跟我分手……她还骗我说,怀了我的孩子。我被她吓怕了,但后来……知道没有那回事……我就更怕了……今年过年……她没有……没有回老家,说要……在单位值班……然后大年初一……或者……过年选一天就,上门来拆穿我,让裘院长和柏嘉……都知道。我很紧张……而且柏嘉表现出……好像已经……已经知道一切了。我真的只是……跟她放松一下,我没有想……没有想离婚啊柏嘉。”
柏嘉继续抚摸着郑迟的头发,洪柚上前递过了纸巾。郑迟擦了会儿眼泪,语速慢慢恢复了正常。
“但是,大年夜那天,你和爸爸忽然接到消息,要去做紧急手术,我听说是孟杨被医闹的人砍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事。但接下来,我想了一会儿,又觉得,那她这个春节假期就不会上门来闹了。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反应。我坚持去医院陪你,也是为了搞清楚,她到底伤得有多严重,可没想到,她死了……”
郑迟说到这里,露出痛苦的表情,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你做完手术,情绪崩溃,爸就让你去柏霖那儿住几天,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我一个人回了家,我忍不住地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在等你做手术的时候,走廊上很多病人、护士、医生都在议论。我听到他们说了,孟杨值班的时候,一直昏昏沉沉在睡觉,状态很不好,所以别人袭击她,她也没反抗。有个护士说,像是吃了安眠药一样,另一个说,怎么可能,哪个医生值班的时候会吃安眠药。这几句话,听得我心里发毛。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是二十年前那个大年三十晚上。我不想去回忆那些,但两件事情太像了,那些血,那些……关于下药下毒的传说,就一直涌到我脑子里来。”
“你是什么时候,确认是她下的药的?”柏嘉的声音很冷静。
“她自己跟我说的。”郑迟沮丧地回答,“我去开新书发布会那天,你还是没回来。她先是教训了我一顿,让我一定得让你回家,夫妻长期分开,感情会越来越差。然后我跟她争了几句,她就说,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孟杨就是那个大麻烦,她已经帮我解决了。”郑迟说完这句话,抬起下巴仰望着柏嘉,柏嘉一动不动。
洪柚惊骇地看着狼狈不堪的郑迟,走上前去,语气急切:“那你说说,二十年前的事呢,她对你承认过吗?”
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个女人抬起头来,只听得咔咔的转动声,似乎比平时的声响大了很多。
门开了,她俩屏住呼吸,听见有塑料袋放下的声音,还有换鞋的声音。顷刻之间,郑主叶带着愉快的嗓音在前厅响起:“家里有人吗?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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