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迟被两个女人从床上扶起来,包裹上毯子,放进柏霖平时坐的那台轮椅中。虽然精神恢复了许多,手脚也可动弹自如了,但因为药物作用,他的腰背和腿部依然使不上劲。郑迟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婴儿时代,被女人紧紧抱着,推来拉去,那滋味并不好受,有时是毯子压到了,有时是某处拽住了一点皮肉。这让他庆幸,幸好长大了,长成了,大多数时间都拥有伸展和行走的自由,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说,他们想回到童年呢,童年明明并不属于自己,只属于大人。但同时他又悲悯着自己,内心质问着生活,现在的他真的拥有自由吗?他真的属于自己吗?
看着柏嘉和洪柚吃力地让他在轮椅上坐直,然后一左一右抬着轮椅下楼。郑迟忍不住想笑,这两个女人,他早就不屑于了解她们到底是何时开始同谋,何时开始制订计划,又到底想干吗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真是极致的可笑、可悲,多此一举。等到她们把他往客厅推,一直行至桌前才停下时,郑迟发现,大餐桌上早已布置了整整齐齐的一桌菜,那些熟悉的香味,让他记忆深刻的搭配,还有那八九不离十的形色,郑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真的费了大半天劲吧。”
他笑得发抖,过了一会儿,这笑就更大声了,郑迟夸张地抖动着自己的肩膀,几乎要从轮椅上歪倒下来。而柏嘉和洪柚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仿佛她们也早有胜算一样。
确实,连他的手机都不知去向了,这房子里现在除了他们三人,加一个不能下地走路的柏霖,没有别人。他几乎是任她们摆布的。
想到这里,郑迟控制了声音和节奏,让自己慢慢地停下来,最后还带着一点上气不接下气的轻笑,以此收声,只把那嘲讽的表情留在脸上。
“吃饭吧,老公。”柏嘉轻声细语。
“柏霖呢?”郑迟挺体贴地问了一句。
“她今天不想下来吃。”洪柚回答。
郑迟点点头,又笑了:“知道了,你们不想她掺和。怕什么呢,让她下来看你们作弄我呗,总之她也会长成像你们这样诡计多端的女人的。”郑迟一股脑儿地把话丢出来,看着柏嘉和洪柚的反应。
但柏嘉只是把他往桌边挪了挪,调整位置。自己和洪柚一人拿了把椅子在郑迟到两边坐下。
“菜够好的,真是精心准备了,”郑迟说,“但是比我妈做的真的还差一点。”
“你认得这桌菜。”洪柚说。
“认得,化成灰都认得。”郑迟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餐具看了看,“接下来干吗?重演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你们俩谁想演洪燕,谁想演我妈?你们是已经商量好了,对吗?总之,我会是陈家桥那个倒霉蛋,就在今天,要被你们毒死。”
“你也承认,知道陈家桥被下毒。”
郑迟咧嘴笑着:“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我现在饿了,好几天没有像样吃饭了,现在我要吃一顿,来啊,给我盛菜。”他拿起筷子,把面前的盆子敲得当当响。
洪柚把每一样菜都给他夹了一些,郑迟在桌面上轻叩着自己的手指:“挺好的,我都想通了,你们真想毒死我,我也没意见,被你们折腾到这个地步了,我先吃饱了再走,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趟。”
“你可从来没有饿着。”
洪柚把餐具递给他,看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尝了几口,然后慢慢地开始默不作声地狼吞虎咽。
郑迟一边吃着,一边看着两个女人,她们一定是排练好了各种对话,想要来试探自己,看他忽然这么破罐子破摔,反倒被打乱了节奏。他一定得好好掌握这个局面,把她俩想说的话都噎回去。
“怎么了?”他问,“都不说话?那我先来正式介绍一下吧。”
郑迟摊开左手掌心,对着柏嘉:“这位是我的太太柏嘉,当初是她跟我求的婚。别人看着我们是挺般配的夫妻,而我们之间也真的没什么实质性的矛盾,甚至都不太吵架。我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是你根本不屑维系这段婚姻,不屑到什么程度了呢,无论我犯了多大的错,你都懒得跟我闹矛盾。我心里知道,当我们多少年都没有夫妻生活,以后也不可能再有的时候,这段婚姻就已经完了。”
他又抬起右手,伸出食指:“这位是我的青梅竹马,洪柚。看上去她像是个一心爱着我,没什么头脑的小三,冒冒失失地在最近几个月闯进了我的生活,但没有人敢相信,这一切都源于她自以为深思熟虑的安排,不怎么周密但又可怕的策划。她从小就喜欢男人,喜欢钱,喜欢仪式感,就跟她妈一样。每做一件事,她都有很强的目的性。但真的对不起,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我们小时候的交情也已经淡了,不如,吃完这顿饭,我们三个人就放过彼此吧。”
郑迟观察着洪柚和柏嘉,两人表面上看着都没什么慌乱的神情,但凭他对她们的了解,洪柚应该在想下一步怎样出招,而柏嘉此时已经开始退回几步,思考着一开始和洪柚的联手是不是个错误。
“来啊,咱们聊聊吧,好不容易三个人一桌吃饭,这桌子上也没别人。”郑迟说,“你们是相信爱情,还是相信婚姻呢?来,二选一。”
“我相信婚姻。”洪柚慢慢地舀了一碗汤。
上钩了。郑迟心里暗喜。
“如果你工作一直不稳定,如果你经常需要搬家,甚至于你干的活不能让你随时随地看手机,那你就不会相信爱情,因为那是一种随时会消失的感觉。”洪柚说,“但婚姻不一样,它是种承诺,你要付出一些代价,抵押一些自由和自我。”
郑迟看着柏嘉,略略有点怜悯她。
显然,柏嘉也决定加入这场游戏了,她顿了一下,接过了洪柚的话头:“我相信爱情。”她简单明了地说,“有些缘分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真好笑。郑迟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早一点跟这两个女人尝试这样的饭局。她们好像都是在说真心话,但这反差让人喷饭。一个浪荡又随便的女人说自己相信婚姻,而另一个拥有婚姻,这辈子就没谈过几次恋爱的女人,则说自己相信爱情。
人啊,从来就是向往那些自己未曾触碰过本质的东西。
郑迟想着,反思着,自己的写作也一样。多少年他的灵感都是干巴巴的,却没想过最大的创作资源就在自己身边,那些他分别爱着的女人们。他应该从一开始就不要对她们隐瞒彼此的存在,这样碰撞出的火花,也许早就让自己构思出一部新作品,真正的家内之罪。
洪柚很自然地接着柏嘉的对话,她俩真的开始聊上了。“你让我好奇了,你竟然不相信婚姻?”
“可能因为我经常在手术台上,能看到人身体打开的部分。你知道吗,没有一具躯体,被打开的时候是美丽的。但作为医生,就不得不去正视这些血淋淋的东西,有坏的就修复,有烂的就割掉,然后再缝合起来。婚姻的本质也许就是这样,它外表完整,但内里的真相就是那个样的。”
柏嘉真诚地描述着,郑迟正在往嘴里塞一块猪肝,忽然被她说得恶心到了一下。
“那我跟你的沮丧是不同的。”洪柚说,“我不相信爱情,就像是做菜需要新鲜的材料,再高明的手法,再厉害的配方,做完了也只能当场吃掉,放不过一晚上。一盆菜必然会过期,会变质,再贵再好的食材,最后也只能倒掉,不然就只会让人中毒。”
“那不是很好吗,只要不想着一生一世,就可以遍尝美食佳肴。”柏嘉轻轻说,“但如果把自己的终生只托付给一个男人,那你的下半生就会活在谎言里。”
“是吗,老婆?”郑迟忽然插嘴,“我怎么记得,结婚的时候你妈跟我说,婚姻的基础是信任呢。”
洪柚抬起头来:“所以你爸妈到现在都还彼此信任?”
柏嘉尴尬笑了笑:“因为他们早就离婚了。”
郑迟又哈哈大笑起来,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真是有趣。”他笑了一会儿,又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好几口,“你们自己也没想到,一下子就扯到这种事情上来了吧。我可以理解,给我精心做了这么顿饭,是为了惩罚我,但现在,我倒是觉得很享受呢,这种三个人在一起的饭局。”
郑迟拿起一片兔肉,对着光看了看,肉片是玫瑰色的,肥瘦均匀,看着晶莹剔透。
“看,这就不对了,”郑迟大声说,“这种火锅,要用的就是纯瘦肉,一点肥的都不能有,下锅只烫几秒钟。你们不知道了吧。”
郑迟又尝了口蟹粉狮子头,一开始像是被鲜美所震慑,嘴里嚼着,脸上露出呆滞的表情。但他立刻恢复了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现在的蟹不够肥,但是季节问题,也就不怪你们了。但我妈做蟹粉狮子头,是会用一根极细的针,把蟹脚里最小的肉也给挑出来的,蟹壳里都要琢磨到空,才能拆出最有味道的蟹粉来。你们这个,没完全挑出蟹脚尖尖里的肉吧。还有,这狮子头,自然也是要用手剁的,不能用绞肉,用了绞肉,咬起来会有肉疙瘩,那种一个个的,擦着你的舌头你都觉得烦。你们知道吗,我妈个子小,但力气挺大的,她剁出来的肉,没有那种拖泥带水的东西,有时候你连嚼都不用嚼。”
说完他把筷子放下,身子往后一仰:“这才是真正的爱。”
郑迟微笑着看着两个女人,一会儿把脑袋倾向左边,一会儿又把脑袋倾向右边。
“你结婚的时候说你爱我的,柏嘉。你呢,你是从小就特别爱挂在嘴边,你喜欢我,你爱我。但是,你俩都是最爱自己吧。”郑迟缓缓抬起一只手,因为体力还没完全恢复的关系,手还在微微颤抖,但他觉得,可以伸出手指一会儿指向柏嘉,一会儿又指向洪柚,真是爽极了。
“你们心里都有一套自己的戏码,老让我陪着你们玩。这是爱吗?这是折磨我。”
柏嘉看着自己的丈夫,像是破罐破摔,倒是把所有心里话都掏了。
“不要怪我会逃走,”郑迟把手伸向最远处的面,洪柚及时地递给了他,“至少我还会回家。不然,我早就逃得远远的了,离你们都越远越好。”
郑迟用筷子搅动了几下面,感觉有点费劲。他刚才说太久了,面已经坨了,很难再挑起来。
“看看这个,这是人吃的吗?”郑迟不管不顾地发泄着愤怒。
洪柚忽然接了一句:“在你们家,面坨了就不能吃了,是吧?”
“那当然。”郑迟头都没抬。
“那我有个问题,”洪柚不紧不慢地说,“为什么案发当天晚上,那一桌菜里,有一碗面?”
“什么?”
“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回到家的时候,陈家桥已经被刺了好多刀,你母亲在哭,陈雪枫站在她身边,拿着刀。你很害怕,觉得一定要赶快告诉我们,所以你转身就跑来我们家了。但真相是什么呢?当我和我妈到达郑家老宅的时候,我看到桌子倒了,菜也翻了一地,里面有一碗面,就跟你现在吃的这碗一模一样,是坨的。吃年夜饭的时候,总是最后才上主食的吧,一般情况下,辛苦做饭的人总希望大家把菜吃得差不多了,最后才上这样的一碗面。你说的情形,意味着家里的另外三个人,在你回家之前,就把年夜饭吃得七七八八了,但按照你母亲的性格,不等到儿子回家,是不会喊开饭的。”
柏嘉看着洪柚,她似乎已经准备了很久,也事先控制好了情绪,所以叙述得有条有理,不慌不忙。
“前一段时间我去找过陈雪枫了,他也证实了这个事。”洪柚始终看着郑迟,“那天晚上,是等你回到家,才开的饭。陈雪枫本来已经坐下开始吃了,陈家桥却让他出去一会儿,要跟你和你母亲单独说一些事情,所以他就出了老宅,在街边抽了几根烟。因为年三十的缘故,大家都在家吃团圆饭,街上没人。他等了一会儿,可陈家桥迟迟不来叫他回去,再加上又听到老宅里有点像是吵架的声音,陈雪枫就自己回去了。进了屋,他就看到陈家桥倒在地上,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就已经冲出了门。接下来,你就把我和我妈,带到了老宅。”
洪柚停下来,看着郑迟的脸,那是一张如死灰一般的脸,还维持着刚才的嘲讽表情,却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那里,不知嘲讽的对象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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