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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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郑主叶干的。”

洪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柏嘉脸上的表情好像没什么变化。

“你有什么证据吗?”

“孟杨去世当天,因为你母亲让我给她送相机,所以我就进到了医院里,听到和看到了一些细节。”洪柚说,“我听人议论说,那天她值班,傍晚的时候有人看见她在急诊台上喝一碗看上去像是外卖送来的汤,一次性纸碗的包装,外面有袋子。她喝完之后,纸碗和袋子都扔垃圾桶了,之后她就出现了昏昏沉沉的样子。案发后,她用的杯子,中午跟同事一起吃的食堂饭,警方尽可能都调查了,但这个线索,当晚虽然有人提起过,但每天那个点叫外卖的人很多,快递员来来去去也都只把袋子放在医院门口的外卖架上,马上就离开去送下一单。吃完后的餐具扔进垃圾桶后都混在了一起,打扫卫生的阿姨也急着要回家,那天垃圾就倒得特别早。”

“如果警方都查不到这一碗汤了,你又为什么下断言,这件事就跟我婆婆有关系呢?”柏嘉依然看上去很平静,但洪柚总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如湖水般深静的表象之下,正要慢慢跃出水面。

洪柚微笑了一下,柏嘉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一副十拿九稳的自信模样。

“垃圾丢了没有办法找回来,但现在扔垃圾要严格分类,是不能把餐具和里面的食物残渣一起扔的。第二天我去找了年三十值班的打扫阿姨,塞给她一些钱,问她前一天最后扔的那一袋急诊的垃圾里,都有些什么厨余。这位阿姨人不错,她努力一样一样给我回忆,说了一堆没用的香蕉皮、苹果核、鱼骨头之类的。都没说到重点。最后她念叨说,还有一些煲汤的材料,这让我心里忽然有了希望。但那位阿姨也只能记到这个程度了。正当我再次陷入失望的时候,阿姨忽然又提供了个线索。她说,附近有个老头,每隔几天都会偷偷跟她要医院的厨余垃圾,可能是拿去某处当饲料。所以这一大堆东西,可能还在这老头住的平房后院里。”

“你真是疯了。”洪柚看到柏嘉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点,摇头轻叹了一句。

“我只是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幸好过年的时候,连收垃圾泔水的人都停工了,大年三十那天的垃圾就这么堆在一个大院子里。我把每一袋打开找了,终于发现了那个留着煲汤残渣的。一定不会错的,因为里面有煮烂的红枣、陈皮、茯苓,一小截党参,一些看上去是猪瘦肉的残余,还有一些鸡骨草。”洪柚在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放缓了语速。

柏嘉微微一震,她想到了郑主叶忙着弄年夜饭的时候,她在厨房里看到有种叫不出名字的枯草,是扎着的一整捆根须。她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句郑迟:“这是什么?”

“我哪知道,问妈啊。”

郑主叶听着两人的对话,果然迎上来回答:“这是鸡骨草。”

“今天要喝这个做的什么?”

“今天不喝,就是拿其他材料的时候看到了,拿出来检查一下有没有长虫子。”郑主叶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就把这捆根须又拿回储物间去了。

“猪横脷、红枣、陈皮、茯苓、党参,跟鸡骨草一起煲汤,驱寒祛湿,冬天喝最好。”洪柚的话把柏嘉拉回现实,“我不信这是郑迟的手笔。”

柏嘉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重重叹了口气:“你都已经有答案了,又何必把所有事情都讲给我听呢。”

“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洪柚仿佛没多加思考,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柏嘉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你做了那些事情,凭什么?凭什么你会觉得,我一定会帮你,而不是反过来,把你这个第三者给铲除呢?”

屋里的空气沉默下来。

“因为你对我说过的,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还是得信任一个别的什么人。”洪柚说,“你不记得了吗?那天我说,其实从小到大,为了解开我想要的真相,都是独来独往的。但你告诉我,如果只信自己,到一定程度,也就是骗自己了。”

她说完这番话,看着柏嘉交叉双手,顶着自己的下巴颏,把头慢慢向着自己的膝盖低垂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柏嘉略带苦涩的声音:“你说的没错。孟杨的案子之后,我也一直想从我这边查出点什么。安眠药不是谁都能轻易获得的,之前郑迟说他晚上睡不好,从孟杨那边开了六粒使蒂诺斯,我一开始以为是郑迟下的药,但后来证实,这些药还在家里,没有被动过。我不甘心,通过关系找到药房的人,让他给我打了一年的单子,因为我当时执着地认为,如果是郑迟干的,那他一定要从某种途径入手这个药。”

洪柚看着柏嘉:“原来你一开始也怀疑郑迟。”

“我找遍了整个名单,都没有他的名字,但我发现,郑主叶曾经在案发前的一个月,开了六粒使蒂诺斯。”柏嘉说,“想办法支走她之后,我在她房间的枕头下面找到了这个。”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东西,对着洪柚摊开了手。

一片薄薄的铝箔上,六粒药片少了两粒。

“那女人是你杀的?”

陈雪枫吃了一惊。他的第一反应是走到办公室门外看了一下,几个小伙计正在整理货物。新到的是几大箱腊肉,大块大块都黑乎乎的,还有些则是烟熏的整腿、一整扇的腊排骨之类的,从箱子里甩出来,瞬间堆成了小山。

“你们几个,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吧。”

小伙计们看向老板,迟疑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点点头,利索地离开了。

店堂里只剩下陈雪枫和郑主叶。

“怎么?现在你倒是变得谨慎了?”

郑主叶走出来,看着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一堆腊货,又露出了操心的神色:“现在天气越来越潮了,不马上处理掉,外面又要长霉了。”“那还不是因为你,跑来跟我说你杀人,我可不得把人赶快清空嘛。”

陈雪枫无奈地看着郑主叶神情自若地拎起一块腊肉,放到旁边小推车的砧板上。小推车上摆着工具,火枪和一把方形菜刀。郑主叶点燃了火枪,细细地烧灼着腊肉上残余的猪毛,须臾,又面不改色地拿起菜刀砰砰几下,把腊肉改刀成了尺寸相同的方块。

“这猪太肥,现在的人不爱吃这种。”郑主叶转头对陈雪枫说,“你拿抽真空机过来,咱们一边说话,就一边把活干了吧。”

一会儿,抽真空机发出的嗡嗡声和间歇性的砰砰斩肉声,便盖过了他们的对话。

“我看新闻,那女人不是被医闹的人给捅死的吗?”

“那个人我认识,带孩子到这里来看病的,之前我经常跟他聊天。”

“你挑唆的?真有你的。”

“我没有挑唆,用不着我挑唆。”郑主叶冷冷说,“那个女人在工作上争强好胜,连手术都要跟我儿媳妇抢。抢来了,又做不好,让孩子死在手术台上了。”

“也抢了你儿子吧。”

“贪的人,就是什么都要的。”郑主叶说,“所以我给她送了口汤,她也会喝下去。这种人就是一点一滴,都不会给别人剩下的。”

“那你这不算杀人,你就是给她下了点药。”陈雪枫笑道,“老手法了,你还是你。但我提醒你,下药不算什么,被抓到是你教唆的你就笃定要坐牢了。”

“怎么抓我?他跟医院里一百个人都抱怨过,医生、护士、住同个走廊的病人、打扫的阿姨,怎么可能偏偏查到我头上。”

“那你刚才不是说,你觉得是小柚子举报了你?”

郑主叶拿起一扇腊排骨,冷漠地举刀,准确无误地劈成了三小扇。她力气不小,有骨头碎屑飞溅出来,掉到地上。郑主叶灵敏地弯腰去捡,捏在手里,顺便把地板抹了一下。

“一定是她,还会有谁?”郑主叶把碎骨扔进垃圾袋,“她追着过去的事不放,但她没有证据,只能从现在下手了,先举报我再说。”

陈雪枫点点头:“她来找了我几次,也是为了那事。”

“你不会说吧?”郑主叶放下刀,忧心地看着陈雪枫。

“我不会,但你也想想自己。这么躲着不是办法。”陈雪枫看着她,“你这一辈子,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郑迟。”

“也不全是。我儿媳妇是个好女孩,我得保护她。”

陈雪枫摇摇头,咧嘴笑起来:“你别骗自己了。”

郑主叶没有再回答他,她机械般地分着腊肉,手上的油脂和污渍混合在一起,不一会儿便觉得刀柄也有点要滑脱手一般。

记得小时候刚开始学做饭的时候,她总有这样的噩梦,如果连续不断地斩肉,会不会意识一个模糊,就斩掉自己一个指头?就算到今天,她的技术如此娴熟了,她仍然会不时产生这样的恐惧。就这么精确计算着间隔,放肉、下刀、放肉、再下刀。总有一天,她的手会移动得迟滞了一秒,而刀又快了那么一秒。她闭上眼睛,这景象真是不堪设想。

“哎呀!”郑主叶高声叹了一下,陈雪枫看着她,“你这刀被我砍钝了,有没有磨刀石?”郑主叶把刀扔到一边,暂时性去洗个手,然后摸出手机看消息。

“奇怪,”她看着屏幕,“我跟郑迟也说了,这几天不回家,他很快就回复‘好的’。”

“你儿子烦你,不爱跟你多说话。”陈雪枫不屑道,“从小到大,有一点点屁事你就让他写检讨,不会现在还要写吧。”

陈雪枫忽然把脸凑近了郑主叶:“他这么出轨,也都给你写了检讨的吧?”

“胡说八道。”郑主叶专心琢磨着那条消息,“他从来不会那么快回复我,总是拖很久。而且,我跟他说要回老家办事,他竟然也不问问我是什么事。”

“怎么了?他在老家还有什么心虚的事?”陈雪枫看着郑主叶,“还有什么让你也不踏实的事,尽可以交给我去查。”

郑主叶像是没听到陈雪枫的话,她觉得不对劲。如果洪柚能在孟杨这个事情上调查出一点端倪,那必然也能抓住郑迟的若干把柄,也许,她已经控制了他?

她想起来就害怕,这个女人从小就善于控制郑迟,只要轻巧一笑,或是牵一把他的手,抑或是,做点让他馋嘴的新奇食物吸引他。当初陈家桥也是这样上了她母亲的道,郑主叶心里明明白白的。这就是为什么,男人不能馋外面的食物,不能贪恋所谓的自由。

欲望必须连根拔起,所以她不止一次地禁止儿子在外面吃饭,不能买小摊上或者小餐馆里的东西,更不能约上其他同学去外面聚餐,但随着儿子年龄临近青春期,这样的举措似乎失去了效果,她只能改变做法。当她听说郑迟要跟同学一起去游乐场,一起去野外玩耍,甚至要去邻近的村镇过夜时,她从来不直接反对,而是会在他出发的前一天,在他的晚饭里混些药物药材,那足以让他第二天早晨上吐下泻,没办法出门,但症状也只会持续两三个小时,到下午即会完全消失。她深信郑迟从未对此有过疑问,但他还是忍不住一直偷偷溜出去吃外食。而她下手最重的一次,则是在陈家桥明着违背她的意愿,单独跟郑迟两人赴了洪燕母女之约的饭后。看着他俩吃得心满意足回来,她便在陈家桥的茶和郑迟临睡的牛奶里下了重药,让他们连着腹泻了三天三夜。她想让陈家桥知道背叛自己的代价,却也误伤了儿子。她还记得,当她端着牛奶到郑迟床前,看他一口气喝下去的时候,忍不住问了句:“好吃吗?”

而郑迟的回答像是真挚的:“肯定没你做得好吃,以后我再也不会去了。”

郑主叶感动又悔恨,抱了会儿儿子,下楼时却默默捏紧了拳头。之后的三天,她忙着跑前跑后照顾陈家桥和郑迟,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满足。

都怪那个女人,这是你们本来不该受的罪。

而现在,洪柚果然又回来了,这次殃及的不仅是郑迟了,还有柏嘉。郑主叶这么想着,又捏紧了拳头。她不怕跟这家的女人继续斗,既然已经有了孟杨这一遭,这次她要干得更干净利落一点。陈雪枫给她递来磨好的菜刀,她负气地高高扬起,砰地往下一斩。

郑迟在做梦。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在梦境里,像个旁观者一般看着所有的事情,年少的自己、年轻时候的母亲、已成灰烬的继父和那个自己讨厌至极的继兄。他很奇怪自己是何以能在梦里保持如此冷静,对一切都不为所动的。回想起来,真正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情绪上下翻涌,身体分泌出各种与愤怒、悲伤、压抑、冲动有关的激素,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自控能力是在那件事发生过后的二十年,才慢慢凝聚起来的。犹如有人拿着蜡烛,一滴滴将灼热的蜡油滴在他的皮肤上,开始他觉得痛,想要大叫,经历几层过后,身体竟然有了暖意,眼见着积累起来的半透明液体慢慢冷却,成为外部看着柔软内里却坚硬的形状,再往下,就不再有任何感觉了。

确实有人抓着他的手,慢慢地往上滴着蜡,而他一声不吭。

“怎么了?哑巴了?叫啊。”

他看到年少时候的自己,面朝夕阳,小脸上薄薄的皮肤下透出红血丝和一点点青筋。他在积蓄自己的愤怒,但从外面看来,这孩子好像只是在跟一群男孩子玩耍而已。

“不怕不怕,”为首的男孩笑道,“你妈会治病,等回家,你把这层蜡掀了,下面的皮就算烂了,她也能给你治好了。”

旁边的孩子发出喉咙震颤得嘎嘎的笑声,另两个男孩摁着他,让他不能动弹。

“烫有什么好怕的,你皮那么厚,你妈皮也这么厚,没爹的私生子,还想骗我们的钱。”

郑迟用力抿了一下嘴:“你们每个人就给我五毛钱,还想抄我整年的作业。我凭什么要给你们正确答案。”

“哟,还嘴硬,还给我们讲起道理来了。”为首男孩伸手就给了郑迟一个耳光,“给你钱就是买了你了,你还敢给我们假作业,今天就得治治你说谎的毛病。”

旁边的孩子一拥而上,想要趁乱一起揍郑迟,临空却飞过一根上面带着钉子的粗木条。有人被划伤,有人被抡到,几个孩子一下散开,郑迟得了空迅速地站起来,看见那根木条仍稳稳地被洪柚拿在手里。

“郑迟!快跑!”她叫了一声,她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群男孩子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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