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叔,这几日你要慎言,切记勿要胡乱说话,更不要和人相聚谈论,县中已经下了命令,重申禁民聚语的法令。”
“禁民聚语。”
吴广脸色微变。
他曾向法吏请教过,知道秦法中有一条称作禁民聚语。
就是不准人相聚在一起聊天,一旦人数多了就要遭受惩罚,若是聊得东西有问题,甚至会株连全族,判以酷刑。
这条法令是前几年秦始皇焚书时颁下来的,目的是防止那些文化人谈论《诗》《书》之类的经典,以古非今,影响秦国的统治。
不过因为是一刀切政策,顺带连普通的庶民黔首相聚谈论的权利都给禁止了。
当时查的很严,可实际上这法令有违人性,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在关东六国故地执行的并不好。
这几年下来,除非有人专门向官府告发某人聚集谈论反动话语,否则上面一般是不会管的。平日里乡民聚在一起聊天都没人管,怎么突然来了这一出?
见吴广疑惑,章伯又低声道:“昨日县中有人说什么时日曷丧之类的话,被以妄言罪族刑。还有人在食肆里抱怨这几年徭役重,也被抓了,估摸着会沦为刑徒。”
吴广立刻明白过来。
秦始皇统治天下这些年来,徭役和赋税繁重,普通黔首积累了不少怨气,如今趁着皇帝一死,就有人忍耐不住在言语上表达出来。
官府对此自然不会熟视无睹,肯定要抓起来严惩。
为了防止有人再乱说话,上面干脆重申禁民聚语令,以严法禁言黔首,这样就解决了乱说话的问题。
吴广对此不置可否,因为这做法在后面的封建王朝并不少见。
比如那什么“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让他记忆犹新。
秦作为第一个君主专制的大一统王朝,在皇帝的统治下是没有言论自由的。
光是思想言论上的罪名就有一大堆,什么以古非今罪、妄言罪、诽谤罪、妖言罪、非所宜言罪、投书罪等等。
其中秦法至重者,不可以妄言,妄言者无类。
妄言,就是乱说话,说不利朝廷和皇帝的话。
无类,就是不分类别,无幸存者,全族男女老少一起抓的族刑。
在这种酷刑威慑下,当然没人敢再聚在一起说话了,万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那代价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吴广明白了今日乡里中格外压抑的原因,暗叹之余,向章伯拱手道:“多谢章伯告诫,我一定谨言慎行,不敢妄言。”
“嗯,多小心吧。”
章伯点了点头,又转身往另一边走去。隐约间,有苍老的叹息传入吴广耳中。
吴广看着老者的背影,心头猛的一动。
对后面朝代的平民来说,君主专制,统治者禁止百姓庶民胡乱说话,违者严惩,似乎是自古以来的事情,纵使反感,也相对有限。
但现在他吴广所处的时代却不一样。
在秦之前,很少会有君王去管控万民之口。
周厉王干过这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然后就被国人暴动推翻,赶出了宗周。
之后的春秋时代,诸侯乱战,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
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君王权威不算高,各国大夫、士,甚至普通国人都常常议政君王。对于君主德行更是多有调侃,《诗》中就有不少讥讽各国君主的诗。
到了战国时代,君主集权有所加强,但思想依旧保持开放,特别是齐鲁之地,稷下学宫中百家门徒聚集,争论雄辩,议论和抨击国政更是家常便饭。
就是这楚国,受儒学影响和封君盛行的缘故,普通庶民对于楚王的敬畏并不深,议论楚国王室的趣闻常是庶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黔首看来,六国在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为何你秦人来了,却要连我们怎么说话都要管了?
或许秦国旧地因为商鞅的关系,秦人在百余年间逐渐适应了思想言论被管制的社会环境。
但在楚国故地,甚至是除去秦国本土外的天下疆域,生活在上面的六国遗民过惯了思想言论自由的日子,又怎么能在短短十多年的时间里,适应和接受这个极度压抑的社会?
官府不准黔首说出心中的怨,那黔首的怨就会在心头压着。
越压越深,越压越深,直到再也压制不住……
吴广脑海中还回荡着章伯的一声叹息。
他转头,打量着周围乡人脸上或是压抑,或是不忿的神情。
心头有了些许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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