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想要看到眉眼弯弯的笑脸，想要看到有人向他走来。
他想要听到她笑的声音，听到她的惊呼和赞美，听到她关心他熬夜加班发烧生病时温柔的话语。
他想要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林隅之，而不是林教授。
他想要闻到家的味道，想要闻到恋人身上的香气。洗发水，沐浴露，淡淡的香水味，在体温加热下挥发，传入他的鼻息。
他想要品尝到爱的味道，想要有人与他共享美食。
他的皮肤想要被触摸，想要感受到温暖和关怀，想要和她亲密相触。
他没有想到，原来他也希望能有人紧紧拥抱他，希望能有人握着他的手，而不是只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和布料的触感。
原来他也会想要被爱，被理解，被接纳。
他不想做孤岛。
他想要看到她能够穿梭过形形色色面容模糊的人潮，来到他的身边，与他共享生活的点点滴滴。
只有林隅之知道，他有多迫不及待想要和她分享自己那一场浪漫又令人绝望的梦境。
他想知道梦境的结局，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后来病好了吗？
他留给她的那颗心脏有没有好好使用？
她有用新艺术楼的钢琴练习吗？
有没有收到他留给她的遗产？有人伤害她吗？
……但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原本计划的表白也不重要了。
林隅之眼中倒映出远处忽明忽暗的火光，城市的钢铁森林正在热武器的震荡中变成废墟。
他只是一串数据，上传到AI上的意识。
他没有躯体。
没有血肉。
是一万年前早已毁灭的世界遗留下来的残骸。
甚至，在她眼中，可能已经不能被称为人。
“能再跟我讲讲那本书吗，仿生人和电子羊的那个。”
林隅之问，“仿生人最后梦见电子羊了吗？\"
唐念点了点头，”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他梦见了。\"
\"我可以看看那本书吗？\"
唐念的手机可以随时无限制连上她原本世界的网络，于是她利用这个bug，找到了那本书的电子版，让林隅之能够阅读这本书。
“下载给我可以吗？”林隅之声音飘忽，“我想慢慢看它。”
\"可以。\"
唐念点头。
林隅之站在窗边翻阅。找到了他的答案。
梦见了，因为仿生人开始拥有自己的意识。
这部小说的核心，实际上是对书名的回答。
具备了移情能力的仿生人，是能够梦见电子羊的。他们可以，但又不能梦见电子羊，因为人类不允许。
他们希望仿生人永远只是他们的工具，永远服从他们的命令。
唐念还在问他，“你做了什么梦？”
林隅之摇头，“没什么，一个我不是工程师的梦，你应该不感兴趣。”
他梦到了他的电子羊。
可现在已经没有告诉她的资格了。
林隅之原本嫉妒她身边的那些人，她藏在办公室里的少年，和她接吻的男孩，路灯下拥抱的男人，和那个迟迟不愿离婚的前夫。
他想要竞争。
所以，他用尽自己能想到的办法吸引她的注意力，用食物吸引她，用舒适的环境和有趣的电影留下她。
让她留在自己的机房里，和她搭话，熟悉起来。
直到此刻，他才挫败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竞争的资格。
同样，他也失去了嫉妒的权利。
她有鲜活的人生，有未来。
看到唐念明显带着担忧的眼神，林隅之又一次说，“请不要担心我，我没事。”说这句话的同时，林隅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他曾认为不重要的东西，剥离出去后，他实际上一无所有。
当数据世界的真相逐渐揭露，他发现自己被荒诞和虚无感包围，陷入了无法避免的自我认同危机，精神世界开始逐渐地、悄无声息的崩溃。
尽管如此，这种痛苦的感觉，比起之前那无尽的空洞感，至少给了他一丝真实的存在感。
唐念抿唇看着他。
林隅之站在窗前，像在出神。
她觉得他的情绪不对劲。
在林隅之越来越久的沉默中，唐念忽然提议，“我们出去走走吧。”
“走走？”
林隅之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空洞而虚无。
“现在吗？”
“现在。”唐念点头，“你天天泡在研发中心，不想去看看外面吗？这可是你亲手创造的人工智能模拟的世界。”
“可外面好像很危险。”林隅之微微蹙眉，“你会受伤吗？”
唐念看着他空洞迷茫的模样，似乎有些明白他是怎么了。
她起身走进，一把抓过他的手，拿起桌子上用来给水果去皮的小刀，浅浅地在他手心割了一道口子。
林隅之微微蹙眉，不理解她的用意。
唐念抬起他的手，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血？”“你猜这是真的血还是假的血？”
林隅之摇头。
“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不是真的吧。”
唐念用拇指按了下那道伤口，问他，“疼吗？”
林隅之迟疑了一下，“还好。”
“不是好不好，也不是要你忍痛，我是在问你，有没有感觉？”
“……”他点头，“有。”
割开的伤口带着轻微的刺痛，被她拇指搓揉时，痛感明显。
唐念表情这才好一点，抽了几张纸巾压住伤口，“我会受伤，同样的，你也会，对不对？”
林隅之点头，“是的。”
伤口很浅，轻易就止住血。
唐念松开手，认真地说，“可能你是仿生人，你的意识已经被储存下来了，你的身体也与真正的人类无异，如果我不提示你，你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假的，对不对？”
是这样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即使你的身体和意识源自不同的个体，你仍旧是你。”
林隅之没有开口，黑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你是林隅之，有名字，有思维。”唐念说，“意识也是构成人类的一部分。你之前说我说服了你，同样的，你也说服了我。”
不久前她还坚定地认为脱离肉体的人类就不再是人类，现在却改口了。
“所以不止我会受伤，你也会。”
她笑了笑，“但都不重要了，外面在末日，很难得看见一次，一起出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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