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闻言淡淡一笑,抬起手指轻轻摇了摇,道:“不急,子林先随师姐到亭中,坐下来细细说。”
语罢便擦过柳梦生身边,往木屋相反的方向去了。
柳梦生看了看那木屋犹豫了一下,回头看见师姐又在浅笑着盯着自己,道:“不用担心,那位姑娘已无大碍,只是还有点发烧,等烧退了应该很快就会醒来的,眼下让她好生修养便是。”
“嗯,好,”柳梦生木木地应着。
随着师姐绕过几小丛修竹,映入眼前的是一片水域宽阔的清湖,湖面十分平静,偶有清风徐来,吹起细细涟漪。
路上两人并无交谈,但此时柳梦生的心绪却已是舒缓了下来,先前心中那一份忌惮林中阵法的忧虑、寻人未果的遗憾还有些许愧疚之感都已烟消云散。每每在师姐身侧总是会让柳梦生无比安心,仿若世间的种种都无所谓了一般,想来这种感觉自他从昏迷中醒来,见到师姐的第一眼时便有了,至今未曾淡去。
不过柳梦生自醒来后却失去了竹林前的记忆,师姐告诉他可能是伤势过重的缘故。而那竹林背靠一处两山间的断崖,断崖间流水涓涓,柳梦生一直怀疑自己肯定是从这山崖上摔下来的,不然怎么会伤得那么重。至于自己为什么会爬到这山崖上面,又是怎么掉下来的却是全都记不得了。
此后,师姐便为自己起名柳梦生,与师姐同姓柳,至于为何名作梦生,师姐后来笑着说见到他的前夜曾梦见从小竹林中拾得一张古琴,结果却不料捡回来了一个师弟。虽然给自己起了名字,但是师姐平时里总是喜欢以子林唤自己,柳梦生也因此问过师姐,便称是给他起的小名。久而久之,柳梦生也习惯了,不如说莫名地还挺喜欢这个小名,但绝不是因为自己是被师姐从林子里捡回来的。
虽说二人以师姐弟相称,但是柳梦生却一直未见到过师父,听师姐言语中的意思,柳梦生猜测师父他老人家云游四海,闲云野鹤去了。所以自打柳梦生痊愈后,一切的学识、剑法、棋艺、医术等等其实都是师姐教自己的。不过按师姐的说法这些知识与技艺都是书里来的,而师姐于他也只是将这些知识呈现给他,并不算是自己教柳梦生的,所以并不能当柳梦生的师父。虽然柳梦生一直觉得师姐这是强行当了师姐,不过他也并不介意,要是真要他管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师姐叫师父,那柳梦生才觉得不自在呢。
回想着过往发生的事情,柳梦生不觉望向了湖水远处,那里有一处小筑,整个建筑都建在湖水上,那屋内摆放有许多酿酒用的酒缸。虽然师姐与他不曾用来酿酒,师姐却常让他来将这些酒缸擦拭干净,柳梦生猜测酿酒可能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兴趣爱好吧。
小筑门前也用木料搭了方便停船的小码头,码头的牌匾上题着三个字,笔法秀丽,标示着此地名作桃花坞。说来自从被师姐从竹林里捡回来,柳梦生就一直有一个疑问,此地明明是一大片梅花林,为何却唤作桃花坞?柳梦生又不禁想到先前看到这片土壤下面的草木灰烬,心想莫非这里之前真的是一片桃花林,只是不知因何原因被焚毁了,后来才生出了这片梅林。
柳梦生之前也不是没问过师姐,只是当时话一出口,就见师姐当即一怔,说了句自己累了就回房休息去了,并未回这一问。虽是匆匆转身却也难掩些许悲伤的神色,还有那眼里转动泪光,似蕴含了无限的哀伤,这一切都被柳梦生看在眼里。从未见过师姐流露过这般神情,看得柳梦生也是十分心疼,便决心再也不提及此事,怕再惹师姐伤心。
柳梦生望着那牌匾,想到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得知这名字的由来,心里还是生出了些许遗憾。但转念一想,那林子里的梅树怎么看都是上了年岁的,不说上百年至少也有几十年的树龄,那么久远的事情,师姐也未必知晓,遂又将那股遗憾抛之脑后了。
不过,师姐要带柳梦生去的地方并不是这处小筑,而是向着远离小筑的方向去了。复行数十步,便望见有一小洲探入湖中,三面环水只有一条细细的小路与湖岸相连,那小洲上倒是真有一株桃花树,桃花虽然四季常开,却向来开得奚落,甚无精神,即便是微风拂过,也似能把这一树残桃尽数吹落一般。
令人意外的是,在那株桃树最为粗壮的树枝上还系着一秋千。只是见桃树已是这般病容,柳梦生也不忍坐上去,至于一向端庄娴静的师姐,自然也不会去荡秋千。这该不会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兴趣吧?每每想到这里,柳梦生总觉得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师父愈发不靠谱了。
那株桃树旁有一座小亭,亭中设有一琴案,琴案上一张琴和一只小香炉,另有一透纱屏风将这琴案掩在桃树一侧,琴秋师姐常常在这亭中抚琴。亭旁立有一块无字断碑,碑前又有一张书案紧邻入亭的台阶,柳梦生平日里只要是被师姐抓住不好好练剑修行,就会被罚到这里抄碑文。虽说是无字石碑,但只要是琴秋师姐抚琴一声,上面就会浮现出碑文来,琴声断歇一个时辰之余才会褪去。只不过这碑文也不知是何种文字,模样十分怪异,很少有横平竖直的笔画。柳梦生当然是不认得了,有时向师姐请教这些鬼画符的含义,师姐也只是让他认真抄着,而柳梦生每次抄碑文的时候都是自己理亏的时候,自然也不敢多追问,否则只怕是会落得多抄几遍的下场。
所以柳梦生至今都不知道这碑文上写了什么内容,每每被罚来抄碑文,师姐便会在亭中抚琴陪着。柳梦生常常隔着屏风望去,虽然师姐身影可见,却也看不真切。然而这种举动连同开小差,居然连字写得不端正都会被师姐一一察觉,结果自然是被罚多抄一遍碑文了。就是一直让柳梦生奇怪的是,这碑文上的鬼画符哪里还有字不端一说?
起初,柳梦生觉得抄写碑文是一种十分枯燥的事情,尤其还是这种连文字都看不懂的碑文,费力费神,着实无聊。不过有师姐抚琴作伴,倒是舒缓了自己几分躁动的情绪,后来竟然并不抵触这种惩罚了,当然柳梦生也不可能会喜欢上抄碑文这种事情。
师姐将柳梦生领入亭中,一起坐下,却也不急于向柳梦生询问,反倒是先将七弦琴收入琴匣,又沏了一壶茶,分别给柳梦生和自己酌了一杯。柳梦生端起杯口一闻,瞬间便沉浸在这杯茶的清香之中,果然是荷花清露。
说来,这荷花清露是用清晨凝结在池中荷花花瓣上的露水沏泡竹林中种的茶叶而来,露水本来就沾染了荷花的清香,再佐以茶叶的香气,一杯入口唇齿留香,怡心安神,深得柳梦生喜爱。可是每次柳梦生自己相同的露水与茶叶沏泡时,却怎么也泡不出那种沁人心脾的滋味,在柳梦生再三追问下,师姐才透露了其间有一道手法的玄机,之后任柳梦生百般磨烦,琴秋师姐却也不再透露具体是哪道手法有什么不同。
这荷花清露本来并无名字,是柳梦生起的,师姐虽然笑他起名只顾及一方却也应允了。只是这荷花花瓣上露水着实不好采集,不单单是需要趁太阳还未完全初升,水汽还未散去之时,就要早起撑船采露这么简单。这荷花清露所需的露水采集条件也比较苛刻,若是清晨湖面水汽不足或是水汽太大,甚至是采集过早都会导致采来的露水荷香寡淡,若是采集过晚又会使荷香太浓郁以致于盖过茶叶的香气,所以荷香适宜的露水十分难得。也是因此只有柳梦生修行有所精进的时候,师姐才会给柳梦生沏这荷花清露,算作是种奖励吧。
柳梦生一边将茶杯送至嘴边,一边迟疑地看着琴秋师姐,心想自己这一来一回除了顺手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也没做什么值得嘉奖的事情,更别说还没追上师姐托付要找的人了。
柳琴秋见他这般模样,浅浅一笑道:“子林这一路劳顿,先喝茶休息一下,再慢慢告诉师姐这一路上的事。”
柳梦生听罢虽然还是有点疑惑,却抵不过这荷花清露的清香,早就沉浸在其中细细品味了,既然师姐如是说,那就先好好享受一下。
同师姐一边品茶一边欣赏着湖上风光,待这一杯饮尽,神清气爽,抬眼见师姐正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己。柳梦生心想师姐今日这无功赏茶究竟是何意,该不会是自己中了那梅林中的迷阵入了幻境,现在还没醒过来呢吧?
见柳梦生一杯茶尽,琴秋师姐又续了一杯给他轻声道:“若是歇息好了,就把来去所见道与我听吧。”
柳梦生虽因那妖雨担心师姐安危而匆忙折回来,整得自己有些疲惫,可自见师姐无恙之后便也放松了下来,现又品过一杯荷花清露竟全然不觉倦怠。
柳梦生接过茶杯又不胜欢喜地喝了一口,随即将寻人未果、村中听闻的妖雨一事,以及救下那姑娘的情形详尽地说了一遍。
期间柳琴秋神情认真地听着不曾搭话,听到柳梦生险些在山涧外遭遇那妖雨时,眼中染上了层层忧色,久久未散,却也未开口打断他。本来柳梦生很想询问师姐那梅林中的玄机,虽然师姐说日后会告诉自己,又怕一提此事便会勾起师姐的伤心事,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子林与那妖雨险遇,没出危险吧?”柳梦生刚一说完,琴秋师姐便问道。
“师姐放心,子林一直小心避开,并没有和那妖雨正面接触,没有遇到危险的,”柳梦生说罢觉得有点口渴,便仰头将杯中变得温热的荷花清露一饮而尽。
扬首间似是听见师姐低语:“或许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师姐方才说了什么?”柳梦生正想再为自己添上一杯时,却发现琴秋师姐陷入了思考。柳梦生自然是不想打断师姐的沉思,或者说他十分珍惜这一刻与师姐宁静相处的时光。
山色空蒙,湖光潋滟,荷花清露,眼前伊人,好一派人间绝景。
柳梦生又一次暗暗感慨世上怎会有女子出落得宛如仙子一般,而且还是自己的师姐,简直像做梦一样,若真是做梦的话,就这样一梦不醒便好,就算是中了阵法也无所谓了。
少顷,柳琴秋从沉思中回神,本来似因冷落了柳梦生而有点歉意,回眸却看见柳梦生正两只手托着脑袋一脸傻笑地看着自己,便有点恼火地嘟了嘟嘴。
而柳梦生依旧不知自己惹恼了师姐,还是那般痴痴地盯着。
“这次就让你好好看仔细吧,”柳琴秋见了将头转向一边,生气地说道,“今后就不给你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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