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雾霭迷蒙的下午。
中午时,青漓下了一阵小雨,雨后温度宜人。卧室的窗敞开着,微风习习,窗纱随之轻轻浮动。
“觉灵寺”的钟声自遥远的山间云雾中来,余音袅袅;稍远处是海浪与鸥鸟和鸣;楼下庭院里落在树梢上的蝉和麻雀不甘示弱,鸣声此起彼伏;屋檐上偶尔落下一两滴积雨,“吧嗒”“吧嗒”,砸在窗台上。
这些可爱的小热闹,都没能吵醒黄栌。
是混合着泥土与青草幽香的风,拂动她脸侧碎发,发丝捣乱,黄栌感到脸颊有些痒痒的,意识才逐渐从梦中苏醒。
睁眼时黄栌有些茫然,一时没想起来自己在哪儿。
甚至有些恍惚地以为自己还在停留在半年前的时间,停留在那个她通宵驱车到达青漓的年三十那天下午,太困,用了很久补眠。
但窗外已无爆竹,满是一片盛夏。
黄栌睡懵了,看到自己手上的钻戒,终于想起今夕何夕。
是因为她觊觎青漓的美景,孟宴礼才在她毕业当天,开了一夜的车,今早他们抵达青漓。
还有......
在晨雾中,孟宴礼向她求婚了。
忽然想起年三十那天,她似乎在放爆竹时和孟宴礼说过,“这个爆竹红红火火的,我感觉我毕业设计肯定会很顺利,今年也一定会有很多很多好事发生。”
当时的话,好像成真了。
毕业设计确实顺利。
至于好事么,收到展馆的邀请!画得到肯定!
还有......
黄栌看着自己的手,忍不住笑了。
钻石在雨后的阳光中闪着光,令人愉快。
那是一枚巴洛克风格的钻戒,忘记是春天时的具体哪个下午,黄栌和孟宴礼当时还在帝都,一起去看画展。
展厅里人群三三两两,却很安静。
走在一幅幅油画前,孟宴礼似是无意地问过她,是否喜欢巴洛克风格。
当时,黄栌点点头,说非常喜欢。
也许那个时候,他就在筹划着,送她一枚戒指?
黄栌抚摸着手上的戒指,咧嘴笑。
她真的不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孩子,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是甜甜蜜蜜的。
好高兴。
床头花瓶里,插着孟宴礼送给她的那束黄栌花,如粉色烟雾,开得正盛。
花瓶旁边是一杯水,上面盖着一张纸巾遮尘。那是孟宴礼怕她口渴,和她一起上楼时,从楼下带上来的。
当时他们刚吃过午饭,被家长们催促着赶上楼来,说是怕他们劳累,让他们好好睡个午觉,休息一下,等晚上再一起吃饭。
青漓别墅很少有那么热闹的时刻,两家的家长都在,还有杨姨和混在这儿蹭饭的徐子漾。
黄栌还惦记着帮杨姨收拾餐桌,被孟妈妈拉住:“这里不用你,赶路一夜,肯定累了,快去休息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耳垂,和大家解释,是孟宴礼整晚一直在开车,她什么也没帮忙,上车就睡着了,睡到青漓才醒。
“那也去睡一会儿,休息休息。车上哪能睡得舒服呢?”孟妈妈这样说。
徐子漾小声在旁边嘴欠:“上楼睡啊?光天化日同床共枕,你说你俩......”
孟宴礼端着一杯水从他身后走过,不客气地给他了一脚。
然后拉起黄栌的手,对长辈们欠了欠身:“我们去休息一下,晚点见。”
可是,明明通宵开车的人是孟宴礼,他却早已经睡醒起来了,只剩黄栌一个人,裹着蚕丝夏凉被,睡到现在,仍然懒懒的不想起床。
连喝水都是扭动爬行着,勉强摸到水杯,她稍微抬头,喝完又把水杯放回去,重新窝回被子里。
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黄栌始终忙得要命。
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她想。
现在,她毕业了。
她收到了Grau亲笔画的黄栌花。
她答应了孟宴礼的求婚。
48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好像她穿着学士服在暴晒的操场上、努力在明媚阳光下睁大眼睛拍毕业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无论怎么回忆,脑海里闪回的,都是她踩在沙滩上,抬起手,却意外地看见手上戴着钻戒的画面。
还有孟宴礼和她说,“我爱你”。
黄栌蒙上被子,像蚕蛹一样卷在被子里偷笑。
然后又忍不住,探出头去,把手举起来,看手上的钻戒。
真好看呀。
孟宴礼的眼光真好!
孟宴礼进来时,黄栌就那样带着一脸幸福的傻笑,对着自己的钻戒发呆。
他笑着问:“这么喜欢钻石?”
这样说着,他走到床边,依次解开袖箍,丢在一旁,然后倒进床里,把黄栌往怀里一揽,扣着她的后颈,去吻她的唇。
短暂的唇齿相依,黄栌却还惦记着他的问题,窝在他怀里,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是你送的,我才特别喜欢的。”
孟宴礼又亲她,然后问:“醒很久了?”
“没有,刚刚才醒。你呢,起来很久了么?”
“有一段时间了,去洗了个澡,然后处理了一些事情。”
“不累么?”
孟宴礼声音里带了些懒洋洋的放松:“本来没觉得累,看见你躺得这么舒服,我也有点不想起了,再躺会儿吧。”
也许是觉得衬衫太束缚,孟宴礼抬手,捻开一颗扣子。
他的手指好像真的很灵活,单手操控笔记本电脑的鼠标区域时,单手解开衣扣或者袖箍时......
还有,指尖探进某个地方时。
黄栌脸红了。原来不只是孟宴礼会想要和她亲密接触,她也会有这样的时刻,会想要孟宴礼。
“脸红什么?”
黄栌猛地摇头。
这种事情根本不好意思讲出口的嘛!
她还是老毛病,说谎就会变结巴:“没、没有啊,我哪有脸红,就,就可能是你抱我太紧了,有些热的,对,可能是热的吧。”
为了让自己的话被信服,她挪了挪,从他怀里钻出来,还抬手扇了扇脸侧,戏很足地嘀咕一句,“好热呀。”
孟宴礼看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下午的时光令人慵懒,昨夜旅途劳顿,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聊了几句,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黄昏。
孟宴礼的衬衫上压出一些小褶子,他脱掉换了一件,准备带着黄栌去楼下吃饭。
孟宴礼的爸妈暂住在黄茂康那边,不过这个时间,大家应该是都来了,但没上楼打扰他们。
隐约能听到黄茂康和孟爸爸说话的声音,也能听到杨姨笑着,不知道在同谁讲,说她在网上学会了怎么做腊肉,打算这几天试试,如果成功,刚好可以当下酒菜。
在这些热闹窃窃声音里,黄栌看着孟宴礼把衬衫袖口解开,袖子叠了几道,挽在手肘处。
有时候他不戴袖箍,会这样调整衣袖。
她飞快地看了他的指尖一眼,然后移开目光。
黄栌不知道女孩子如果有这方面的想象,该怎么解决掉。
可孟宴礼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推开卧室门向外走时,他忽然揽了揽她的腰,示意稍等,他有话要说。
黄栌停住脚步,偏头看他。
他很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过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却凑近了和她说悄悄话:“今晚。”
“什么今晚?”
“今晚做。”
过廊里一眼望去,有好几扇门。其中一扇是水波纹的玻璃质地,窗外夕阳橘色的光落在上面,像一幅油画。
黄栌和孟宴礼对视。
他的眼睛和那扇玻璃门一样,被落日点燃,柔情地望着她。
她下意识点头。
等走到楼梯,黄栌才忽然捂住脸,小声惊呼:“孟宴礼,我...有那么明显么?”
孟宴礼笑了:“没有。”
徐子漾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什么玩意儿明显?”
问完就被孟宴礼揪走了。
那天的晚餐,格外热闹。
杨姨恨不能把自己所有擅长的手艺都做一遍,也不管是不是搭配合理——
拿手的香辣蟹和椒盐皮皮虾有做,新在网上学会的咸蛋黄鸡翅和炸鱿鱼圈也做了,肚子里塞了玉米粒青豆和糯米的烤鸡、烤猪肘混搭在一起,甚至还煎了两块战斧牛排,切了红肠。
吃食摆满餐桌,过年都没这样喜庆热闹。
看起来,杨姨对自己的手艺感到满意,当然,也对眼下的气氛感到满意。
她喜滋滋告诉众人:“我还煲了海鲜粥在砂锅里,一会儿当主食!”
唯一敢毒舌挑剔的人只有徐子漾,他这阵子心情不佳,嘴也就更欠,恹恹地靠在椅子里:“我们这么吃,真的不会拉肚子吗?我胃肠很脆弱的......”
话没说完,被杨姨在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常年和面做饭的手,力气还是有的。
徐子漾顿时倒在桌上,做了个吐血的假动作,嚷嚷着:“孟哥,我胳膊肯定是折了!快来帮我看看。”
孟宴礼正在帮黄栌剥螃蟹,闻言头都没回:“胳膊不长在后背上。”
“我是畸形行不行?!”
黄栌笑起来。
她抬手捂嘴时,手上一闪,被大家调侃手上的钻戒,又很不好意思地往孟宴礼那边躲。
黄茂康喝了酒,两颊泛红,带着老父亲的心酸,幽幽叹一声:“女儿马上就是别人家的喽。”
孟妈妈柔声说:“我们是一家人。”
“对对对,你们是一家人!”杨姨愉快地说。
那枚钻戒做得确实美,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肯定。
黄茂康说:“宴礼的眼光还是好的,当年我挑的钻戒,被嫌弃死了,婚礼上张琼都不愿意戴......”
提到“张琼”这个名字,他顿了顿。
这些天在青漓,黄茂康也曾对大家倾吐心事,所以很多事情,大家是知道的。
孟爸爸揽了黄茂康的肩膀,举起高脚杯和他撞杯:“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对,都过去了。”黄茂康喝掉了手里的红酒。
孟妈妈总是食欲欠佳的样子,吃东西很少。被杨姨拉着再三叮嘱,帮她夹菜,让她多吃些。
满眼热闹中,黄栌留意到孟妈妈几次扭过头,偷偷擦掉了眼泪。
烤鸡切开,满室飘香。
黄栌喜欢里面的糯米,动手夹了两次,被孟宴礼看见,干脆把烤鸡挪到了她面前。
他自己喝红酒,却又时刻留意着帮她倒满椰汁。
同家长们对话时,也不忘给嘴角沾了汤汁、四处张望寻找纸巾的黄栌,递过抽纸盒子。
当着家长们的面,黄栌不好意思太亲昵。
她偷偷在桌子下面,拉孟宴礼的手。
孟宴礼回握她,然后轻轻捏了一下她戴着钻戒的无名指,凑近了和她说悄悄话:“之前没问过你,喜欢什么样的求婚。这种事情上,我没经验,只送了戒指,会觉得太简陋么?”
当然不会。
实际上,黄栌连梦里都重复了那个神奇的场景,抬起手看见钻戒的瞬间,简直可以说是她人生惊喜的前三名。
黄栌摇摇头,想到什么似的,自己先笑了:“我喜欢你送我戒指时情景,像变魔术一样。就,如果是我自己设计的话,求婚可能会变得很没有创意。”
“你想的求婚,是什么样的?”
“就是在餐厅吃饭呀,比较西餐的餐厅吧,然后有人弹钢琴曲,《梦中的婚礼》或者别的什么,然后你拿出戒指,单膝跪地......”
她的描述,令孟宴礼想起一段多年前的回忆。
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黄栌注定要成为他的求婚对象。
孟宴礼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黄栌说不下去了,“......是不是也觉得我的设想很没意思?”
孟宴礼摇摇头,眼波含笑,似乎有话要说。
可坐在对面的两位父亲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抬高声音,谦虚起来——
孟爸爸说:“宴礼其实很细心,但就是话不算多,性子上没有那么活泼外向,有什么事喜欢藏在心里。这一点,要你家黄栌多担待担待了。”
黄茂康马上开口:“哪里哪里,还得是宴礼多担待黄栌。宴礼多沉稳啊,倒是黄栌她年纪小,容易冒失毛燥。”
两位父亲谦虚过后,又是一波互吹:
“别这么说,我看黄栌这女孩子,很好很好。”
“欸,宴礼才是很好很好。”
就好像这山珍海味摆满桌子的,其实是黄栌和孟宴礼的喜宴。
马上就要拜天地高堂,然后入洞房了......
黄栌听不下去,在桌子下面偷偷伸出脚,想要踩爸爸一下,结果踩中了刚好在这个时候伸长腿的倒霉徐子漾。
这人夸张地“嗷嗷”乱叫,扭头和孟宴礼告状:“孟哥,你媳妇儿把我脚踩骨折了!”
黄栌气得要命:“怎么可能骨折,我是大象吗?”
“妹妹,你最近胖了你自己不知道吗?我瞅着,至少胖了五斤!”徐子漾伸出手掌,比了个“5”。
“我没胖,你胡说!”
毕业前她忙都要忙死了,怎么会胖,黄栌扭头和孟宴礼求证,“孟宴礼,我胖了么?”
“没有,太瘦。”
孟宴礼说完,切了一块牛排,送到黄栌嘴边,“再吃点。”
杨姨煎的牛排特别好吃,黄栌被美味暂时消了气,但徐子漾还在不依不饶地闹腾:“孟哥,我也想吃牛排啊!刚才你把鸡端到黄栌那边,我就不说什么了,牛排也给我切一块呗?”
“你手断了?”
“哇,那黄栌是手断了吗?”
杨姨打徐子漾一下,切了超大一块牛排塞进徐子漾嘴里:“吃吃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咳咳!杨姨,我可是失恋的人!”徐子漾捶胸顿足。
孟妈妈坐在一旁,帮忙递过去一杯饮料:“慢点吃,别呛到了。”
无论徐子漾怎么闹,孟宴礼岿然不动,依然在给黄栌切牛排。
黄栌喜欢眼下的热闹。
这种热闹的家庭氛围,她几乎没有体会到过。最近一次见到,还是在孟宴礼那本相册里。
也许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这些热闹,都太“久违”了。
还好,每个人都在尝试着向未来迈步前进。
哪怕是她自己,那些孤单的新年,那些亲情缺失的日子,也都已经逐渐远去。
几只流浪猫互相追逐着从窗边跑过,然后扑在无花果树下,抱成一团。
几只麻雀被惊到,不满地叽喳嘀咕着飞走了。
挨着窗子最近的一枚无花果坠在枝叶中,熟透了,已经被鸟儿啄了个洞。
杨姨在厨房扬着声调问:“海鲜粥煲好了,有没有人想要先来一碗?”
黄栌嘴里含着牛排,急急举起手,还没等张口,听见孟宴礼已经笑着帮她说:“黄栌报名,先来一碗。”
这是一个太美好的夏天。
他们举杯欢庆,水晶质地的红酒杯“叮当”“叮当”碰撞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要特别庆祝的理由。
可黄栌心想,就庆他们所有人,重获新生吧。
饭后,男人们留在客厅喝茶聊天,黄栌先回楼上去了。
她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穿着孟宴礼宽大的浴袍,去书房翻出几张信纸出来。
回到卧室里,她对着精致的信纸构思半晌,才拿出孟宴礼办公时常用的那支钢笔,开始给孟妈妈写信。
信的开端,先用钢笔勾勒了几朵黄栌花。
“亲爱的阿姨......”
孟妈妈关于过去的心结有很多,今晚在餐桌上,孟妈妈也不止一次落泪。
要孟妈妈彻底解开心结,黄栌无能为力,但也许,她也可以尝试着,做些什么。
她知道,孟妈妈有时候会担心自己的情绪令大家扫兴,因而总是压抑克制着,实在难以抑制,会背过身偷偷擦掉眼泪。
黄栌想通过写信的方式告诉她:
不会有人觉得扫兴,他们所有人都一定会在互相陪伴中,越来越好。
这些,是黄栌在孟宴礼身上学到的。
过去她没有认真想过,也是在认识孟宴礼之后,她才渐渐发现,无论哪一种感情,都是需要沟通的。
就像杨姨庭院里的那些花,总要精心呵护,才能枝繁叶茂,才能盛开。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一定也是这样吧。
窗子没关,清凉夜风携楼下客厅里的欢声笑语而入。
信的结尾,她用了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一句诗,《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大陆的一部分。”
当她把最后一句话写完时,卧室门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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