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琴匆忙回到医院, 与同事交接班。
她刚走进办公室就听见了呼叫器的急促嗡鸣,一道又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小温护士呢?我要小温护士帮我量血压,你们量不好!”
“温姐姐来上班了吗?”
“温护士在吗?在的话请她来一下!”
守在办公室里的护士看见温琴就像看见了救星, 如蒙大赦地说道:“你终于回来了!快快快, 16床、22床、31床一整个上午都在找你!我说你请了假,由我来代班, 他们还冲我发脾气。你快去吧!”
说着便把医用托盘递了过去。
温琴连口水也顾不上喝, 急忙去了。
看着她来去匆匆的背影,别的护士不由感叹:“温琴真是太受病人欢迎了。”
“主要是她脾气太好了,病人怎么冲她发火,她也不生气,还一直笑。她照顾病人也精细,像照顾自己家人一样。31床的老爷子脾气大着呢,又有心脏病,胸口一堵就爱骂人, 我见了他就想躲, 只有温琴受得了。”
“16床的病人也难照顾!太重了!我见了她就头疼。”
“22床的病人情绪很容易失控。上次我帮她换药,她抬手就掀翻了我的盘子。盘子里放着剪刀,差点扎到我的脚。”
“啊,那可真危险!”
“温琴过去了, 她心情就平静了。温琴好像有魔力一样。”
“所以说十佳护士不是谁都能当的。”
大家摇摇头,敬佩不已。
温琴快速走进31床所在的病房。31床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心脏不好, 爱生气,如果去得晚了他会骂人。
当然, 温琴从来不怕被骂。只会骂人的那些人在她眼里都是纸老虎,除了可笑就是可笑。
她会第一个跑到31床来, 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人的儿子是兰华城的市长,照顾好他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好处。
“李爷爷,我来了。”温琴推开门,嗓音里带着柔柔的笑意。
她知道自己不漂亮,却也知道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这张不漂亮的脸庞会释放出温和的、完全无害且令人舒适的气息。
被病痛折磨的人似乎特别喜欢这种气息,所以温琴总会保持笑容。
李援军漆黑的脸色在看见温琴的一瞬间果然得到了舒缓。
“你怎么请假了?你很少请假的。”他追问道。
“我去看我好朋友的爸爸妈妈了。”温琴利利索索地给李援军量血压。
“就是高三自杀的那个好朋友吗?”
“对。”温琴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只是一瞬,她又强打起精神,笑着说道:“今天的血压有点高哦,您可别再生气了。”
早就从温琴这里听过钱诗卉的故事的李援军,神色变得更加温和慈爱。他连连点头答应下来,口气绵绵的,像是对待自家小辈,哪还有之前在呼叫器里的颐指气使。
像温琴这种心地善良又担得起责任的小姑娘,现如今是越来越少了。
“您心情不太好吗?想念家里人了?李市长多久没来看您了?”温琴故意提起老爷子的伤心事。
她知道,只要一聊起这个话题,李援军就会陷入低落的情绪。别人都羡慕他有一个好儿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孤独。
儿子离婚了,孙子又被儿媳妇带到外省,老伴也先走一步,李援军平时都是一个人,生病了也只能由护工照顾。
他想跟儿子聊聊天还得找儿子的秘书问一问行程,否则连电话都打不通。他生病住院,儿子匆忙赶来给他签了字,从麻醉中醒来时,儿子已经走了。
他有儿子,却像没儿子一样。
“别提他!”李援军没好气地斥了一句。
“他在忙呢。您看。”温琴立刻打开电视机,找到时政频道,那上面正在播放李市长在抗洪前线指挥救灾的新闻。来医院之前温琴就知道,这个时段能在电视上看见李市长的身影。
“他的工作太伟大了,他为了千千万万个大家庭,舍弃了自己的小家。您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才是。”温琴蹲在李援军面前,笑着说道。
她脸上写满了感激和钦佩,而这样的表情立刻就激发了李援军的虚荣心和自豪感。是的,他的儿子很好。他应该多多理解才是。
“他也不知道穿一件救生衣,这样多危险!”李援军盯着电视机念叨了一句,笑容却很欣慰。
“那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救生衣脱下来,穿在了一个小朋友身上。我刚才都看见了。李市长真是我们的好市长。要没有他,我们兰华城早就乱套了。”
温琴立刻解释,惹得李援军心情大慰。
片刻后,她收拾托盘,准备离开病房。
李援军冲她喊道:“小温护士,得空了来陪我唠唠嗑。你没在,我这一上午都觉得怪没滋味的。”
“好的,您看会儿电视就下床走一走,别总躺着。”温琴细心交代了一句。
对付这种孤独的老人对她来说简直太容易了。她只要故意勾起他们的伤心事,让他们情绪低落,再说几句好听的话惹他们高兴,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敞开心扉。
这叫打一杆子给一颗甜枣。
有的人住得时间长了还会把温琴当成自家儿女看待。李援军就是一个。他根本不知道,他每天心情起起落落,乍喜乍悲,就是温琴引导的。
市长家的干孙女,这个头衔听上去是不是很不错?
想到这里,温琴勾起唇角柔和地笑了。然而这抹柔和的笑容却又掺杂了一丝异样的阴冷。
她推开门,走进22床。
“温护士,你来啦。”22床的赵君怡乖乖半坐起身,等着上药。之前别的护士想给她上药,她都不同意,死活要等温情回来。
她是出车祸住院的,除了腿部骨折,额头和左侧脸颊也烧伤了一大片。据说这两处伤口必定会留下扭曲狰狞的疤痕,后续还要做植皮手术才能康复。
从小美到大的赵君怡接受不了如此丑陋的自己,住进医院之后几乎每天都要哭一场,心态也越来越差。
她在网上搜过,即使是做完了植皮手术,她的脸也不可能恢复到最初的模样。肤色不均,衔接处的细疤,以及五官的移位,都是不可避免的。
看见别人完好无缺的脸,她心里就会产生自卑的情绪。有时候这种情绪爆发出来,她还会做出自残或过激的行为。
但是面对温琴,她却是平和的,因为她知道,温琴与自己一样都是残缺不全的人。
她看向温琴的左腿肚子,那上面有一块巨大的红色瘤疤,被裤腿盖住了。
温琴曾卷起裤子让她看过。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人。
温琴察觉到了赵君怡的视线,于是假装痛怯地缩了缩脚。这块疤是她初三那年被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女同学用开水烫的。她们同为住校生,每天都要去水房打开水。
温琴原本排在前面,被那位女同学插了队。
温琴说了对方几句,于是遭到了开水的浇淋。她至今还记得那位同学扬起漂亮的脸蛋,对自己轻蔑地笑骂:“丑八怪就爱多管闲事,老娘今天让你变得更丑!”
本就不漂亮的温琴果然变得更丑了……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穿过裙子,也再没去游过泳。这块疤原本是她内心的一个痛处,被她小心翼翼地藏着。
但是,自从钱诗卉死后,这块疤就在她心中消去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那些美丽的生命,就像园丁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剪子剪掉花园里最美的一株玫瑰。
漂亮的人,总是会在她手里烂成一堆泥。
看见赵君怡原本美丽,如今却丑陋不堪的脸,温琴的心情变得更好了一些,语气也越发温柔:“来,我帮你上药。”
赵君怡闭上眼睛,忍受纱布从皮肉上撕开的痛苦。其实温琴上药比别的护士上药痛得多,但是赵君怡很依赖她,所以什么都可以忍耐。
“好了。伤口恢复的不错,有些地方已经长出疤了。”温琴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听见“疤”这个字,赵君怡的心脏狠狠刺痛了一瞬。她红了眼眶,却不敢掉泪,只因眼泪会腐蚀伤口。
“谢谢你。”她嗓音哽咽地说道。
“别难过,一切都会好的。”温琴的安慰其实是一句空话。对待赵君怡,她显然没有对待李援军那样的耐心。
但是赵君怡却从她这里汲取了力量,于是扯开唇角勉强一笑:“是啊,一切都会好的,万一我的植皮手术很成功呢。”
温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离开病房,走去16床。
一座巨大的肉山出现在她眼前,这就是16床的病人石丽霞,一个四百多斤的胖子,来医院切胃的。由于吨位太大,护理的时候特别麻烦,所以科室里的护士都很害怕照顾她。
只有温琴从不说她胖,还总是安慰她。
“温姐姐,我想上厕所!”已经拔掉了输尿管的石丽霞现在特别害怕上厕所,尤其是大厕。
每一次当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时,整个科室的护士都会赶过来,将她庞大的身躯翻转,垫上便盆。看见他们由于太过吃力而涨得通红的脸,石丽霞总会感到特别愧疚和难堪。
她的体重已经达到了即将压断腿骨的地步。进医院动手术之前,她已经无法走路了,是家人用运输货物的推车把她推进来的。
她一提出上厕所的要求,别的护士就会按响床头的呼叫器,大声嚷嚷:“16床要上厕所了,快来几个人帮忙!要力气大的!”
然后呼啦啦就会有一群人走进来,七手八脚地抬起她。
同病房的人用稀奇的目光看着她,而石丽霞则会被无尽的羞耻淹没。每一次上大厕,她都是闭着眼睛的。她根本不敢见人。
而温琴不会那样。她会温柔地拍拍她的脑袋,小声说道:“我去帮你找人。”
然后她会静悄悄地离开,再带几个人进来,把帘子拉上,杜绝一切响动和视线。外面的人听不见也看不见,于是石丽霞就安全了。
温琴给予石丽霞的是寻常的对待与无声的关怀,这极大地减轻了石丽霞的羞耻感。
这会儿,温琴正附在石丽霞耳边低声询问:“是大便还是小便?”
“大便。”石丽霞也压低了嗓音。
“等着,姐姐帮你找人。”温琴立刻拉上床帘,隔绝了周围几个病人的窥探。
被封在床帘里的石丽霞大松了一口气。她太害怕被人当猴子一样围观的感觉了,也太害怕看见别人照顾自己时露出吃力的表情。
母亲就是因为不想再照顾她才会离开父亲。她是家里的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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