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大亮,因这几日阴云密布,搓棉扯絮,接连落了几夜雪珠子,早起时已是雪压松枝,银装素裹,一派冰雪琉璃世界。
下人还未及扫雪,一地碎玉,琼瑶满匝,映得天地一片雪亮。
荣国府角门处,几个丫头正一壁搓手跳脚,一壁忙着搬运行李包袱。
台矶上床帐、箱笼、书匣、礼盒堆叠在一块,码放凌乱,磊得跟一座座尖顶宝塔一般。
紫鹃穿一身茄花紫镶边浅碧撒花缎面交领长夹袄,外面罩一件蓝布琵琶襟坎肩,底下系一条鱼肚白印花长裙。头上梳着双丫髻,碎发扎了一根细辫子,站在雪地里,正指手画脚,指派丫头们搬这个,抬那个。
一时雪雁搀扶着林黛玉走了来,紫鹃连忙道:“姑娘,外头冷,还是到车里去等着罢,里头烧了炉子,瓦罐里热着六安茶。”
话才说出口,眼圈已是红了。
林黛玉见紫鹃满脸凄凉,叹了口气,道:“别顾着我,叫丫头们快些搬罢。眼看就要天亮了,再误了时辰,就走不得了!”
紫鹃强忍着辛酸,答应一声,矮身从小篓子里抓了一大把钱,散与众丫头们。
丫头们得了赏钱,喜得眉开眼笑,果然加快手脚,将一应物事都搬到夹道里停着的一辆青油骡车上。
四下里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屋檐垂挂着一排排剔透冰柱,几欲滴水成冰。
林黛玉身子娇弱,格外怕冷,穿一袭石榴红绣缠枝四季花卉织金立领大绒氅衣,玉色水绸裙子,外面罩一件雨过天青色缕金撒花缎面出风毛连帽斗篷。头上挽着小垂髻,髻旁只簪了一朵碗口大的晕色绢花,发间缠了浅色绒绳,再无其他簪环装饰。
冰花雪片轻飘飘落在她的肩头发梢,愈发衬得一头墨发漆黑柔亮。
忙忙乱乱搬运完箱笼床帐,紫鹃和雪雁搀扶着林黛玉,正要登车而去,转角匆匆跑来一个小丫头,嘴里喊道:“林姑娘且等一等,宝二奶奶有句要紧话要与姑娘分说!”
紫鹃冷笑道:“难道这府里个个都是宝二奶奶的耳报神不成?咱们谁都没告诉,偏偏她就晓得姑娘几时出门!”
林黛玉望着漫天飞雪,没有说话。
少顷,丫头们簇拥着一个身量丰满的少年妇人,从垂花门逶迤而来。
薛宝钗平时衣着素净,不爱簪花抹粉,因和贾宝玉成亲不过月余,因此这会子仍旧打扮得如新嫁娘一般喜庆富丽,穿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胸前金锁璎珞,裙边环佩玎珰,头上珠翠堆盈,鬓旁绒花朵朵。
尤其腕上笼着的红麝香珠串,殷红圆润,愈发衬得她肤色雪白,肌肤丰泽。
宝钗见黛玉已经收拾停当,即刻要走,先悠悠地叹了口气,把雕刻喜鹊绕梅的紫铜小手炉往旁边一递,就要上前去拉黛玉的手。
黛玉微微一个侧身,敛了敛百褶裙角,躲了过去。
薛宝钗也不生气,让丫头搬来两个哆罗呢大包袱,搬上车去,柔声道:“这些首饰玩物,不值什么,到底也是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还有宝琴她们,同我的一片心意,给妹妹带去做个念想。”
薛宝钗原比迎春大,和宝玉成亲后,她便随着宝玉的排行,管迎春叫二姐姐。
林黛玉正愁以后度日艰难,贾家几位小姐送的首饰,一定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正好可以卖了换钱,当下也不推辞。
薛宝钗似有万语千言,当着丫头们的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了一句:“妹妹珍重。”
林黛玉朝她笑了一笑,恍若雪中开出一朵芙蓉花,登上骡车,启程离开贾府。
她来到这个陌生的红楼世界,才不过月余的功夫。
原以为荣国府正处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显耀之中,她只要扮演好林妹妹的身份,抱好贾母、王熙凤等人的大腿,老老实实攒点私房钱,在两府抄家之前寻好退路,就能无忧无虑,安心享受,没想到忽然降下一道晴天霹雳,将她的计划毁了个彻彻底底。
宫中的贤德妃怀了身孕,贾家阖家喜气盈腮,欣喜若狂,就连一向木然严肃的王夫人,都难得露了笑脸。也不知是不是王夫人进宫时说了什么,谨守后妃本分的贤德妃忽然令内相传出一道谕旨,称弟弟贾宝玉和薛家表妹薛宝钗乃天作之合、金玉良缘,令他二人即刻完婚,不得有误。
谕旨一下,纵然贾母满心不情愿,也无可奈何。
任凭贾宝玉如何哭诉恳求,王夫人不为所动。
九月重阳节前后,荣国府张灯结彩,吹吹打打,接连摆了三天三夜的宴席,将一袭凤冠霞帔的薛宝钗抬进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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