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钰盯着内侍双手捧着那篇赋文缓缓走上高台,递到陛下手中,心跳险些蹦到嗓子眼。
如果她没猜错,那所谓自己找杆子撞的“兔子”便是汪邈。
虽然她与周宣已经准备好让汪邈入武学做文训导,可惜陛下插了一脚,把殷承钰罚个半死,而后又把周宣派出去劳军,这短暂的联盟还没稳固,汪邈的事情自然八字只写了一撇,来不及写捺,就没了下文。
祁王受了无妄之灾,汪邈的日子也随之不好过。
本来汪邈在王府好好地治疗一段时间不举,不见什么成效,可祁王的飞来横祸,让王府上下都围着高烧的祁王转,早就把他丢到脑后。
汪邈也知道祁王只能引路,万事还要靠自己,便利用祁王给他的“鱼饵”,回南昌会馆钓鱼去了,钓上来的第一条大鱼便是赵岐。
陛下接过内侍递上来的赋文,好奇得展开,开篇首句便摄人心魂,道:“人为万物之长,天地之精,其心承载万物变化,心中悲喜,一如云之阴晴,月之圆缺。有陆九渊先生言为证: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
这般大放阙词地开篇过后,赋文随后不惜笔墨地描绘了心中宇宙,如繁星坠梦,乱花迷眼,有司马相如笔下的富丽堂皇,也有屈子宋玉一派的浪漫想象,其音韵之和谐,场面之宏大,让人拍案叫绝。
一心一世界,入此繁华世界,无他,唯随心尔。
何为随心?是吃喝随心,享乐随心,贪求随心?
非也,此随心,为随有“良知”之心。
曾子有言:一日三省吾身,与人谋而不忠乎,与人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忠”“信”“温习”为人之“良知”,守住这三点,天地之大,任尔遨游,此为“随心”。
阅毕,陛下拍手称赞,将文册传阅到万松手中,笑道:“此人,世间奇才。”
何人能得到陛下如此赞誉,万松也好奇,翻开阅览,不得不叹。
这篇赋文绝对不是当场能写出来的,能有这等见解之人,定是受了一番寒彻骨,才能有今日的梅来香。
赵岐也不傻,他宁愿借花献佛,也不敢担了这冒名顶替的罪名。
原来,汪邈坐了八年的冷板凳,迫于生计开始写话本,却也不是从此走上与“阳春白雪”相悖的道路。实际上,汪邈操他人口中的“贱业”,也是有他自己的理论,那便是“心学”。
孔孟之道从源头上本就是“理学”与“心学”两道,可朱熹圣人主张“存天理,去人欲”,“天理”要的是“格物致知”,而这“去人欲”去得便是那颗浮想联翩、欲望丛生、沟壑难填的心,自此“理学”碾压“心学”,成为一枝独秀。
圣人的心思本是好的,可是人的心思就多端了,这天理说起来冠冕堂皇,但落到实处,不见得是天理,反而是谁嘴大,谁就有理!
就比如说“说书贱业”这事是天理吗?是哪个老天定下来的理?!
汪邈这八年也不是与家中音信杳无,最初是囊中羞涩,放不下面子回家索要钱财,投身书稿创作,赚点小钱,而后便是他的话本在京师大火,甚至传回家乡,家里人知道他不务正业,竟然打上门来,将他费尽心血的话本付之一炬。
那一日天干物燥,点燃的火苗随风而飞起,仿佛卷起一张吃人的大口,向全部书稿扑了过来,毫不留情地吞下,泛黄的纸张脆弱如蝶翼,被火舌一舔,就卷曲焦黑,一股烟就没了。
汪邈被家里的仆从死拉着,就站在院子外看这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嘶声裂肺地喊:“杀人了!你烧得那是我的书吗?你杀的是我的人啊!”
经此一月,他都蓬头垢面地守在原处,嘟嘟囔囔地重复一句“杀人了,杀人了!”
曾有书生笑他疯癫,还有好事人问他:“你说被杀掉的那些人,都在哪呢?”
汪邈反问道:“那你们口中的‘天理’又是哪来的?”
书生答道:“格物致知,自然是格物‘格’出来的!”
汪邈不信。
在他看来,所谓“天理”,无非是一些卫道士标榜自己的清高,还有一群愚民随声附和,最终定下来的“理”而已。他不信。
汪邈打破了他自小信奉的一切理论与教条,彻底地堕落下去,烧书酗酒,状若疯癫,家人也彻底放弃他,让他在京师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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