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垂着脑袋考虑了老半天,直到座中诸人都等得不耐烦了,他这才咬紧牙关,徐徐吟出:
“衣上征尘杂酒痕……”
我靠真不容易啊。抄诗简单,应景却难,也不知道那些穿越小说的主角,是怎么眉头一皱,眼皮一眨,就能从满肚子名人诗词中挑出来合用的……尤其自己素无文名,倘若所抄句子过于文雅,或者过于风月,必定遭人当面质疑,当场就会露馅啊。
好在索尽枯肠,终于被他挑出来这么一句,既平直易懂,又有“征衣”,有“酒痕”,外应战乱的时势,内合宴饮的情境,听上去挺象那么回事儿的——挺象是一武夫临时琢磨出来的。
李倓听了,捻须而笑道:“不错——长卫闲时可寻些当世名家之作来读,熟能生巧,再有这般情境,必不至于沉吟许久也。”
李汲拱手道:“还请殿下赓续。”别光难为我,臧否我啊,且看你来。
李倓略一思忖,便长吟道:“手持旌节出都门。”
李汲暗中摇头,心说不通啊不通……我这儿都已然满身征尘了,你那儿才出都门?这算什么啊,倒叙?果然你们皇家……起码这两代,就没一个有文采的,却还喜欢附庸风雅,真正可笑。
可是节帅所作,谁敢言非哪,只能顺着李倓的思路,继续吟下去呗。杨炎即时接续道:“宏图伟略寒蕃胆。”
李汲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倒也正好顺下去——“论拍马屁你为尊。”
旋听薛邕道:“碧血丹心报圣恩。”
张著道:“日日鸡鸣书史籍。”
源休道:“年年虎啸事戎轩。”
最后轮到杜甫——七个人八句,他得做结。杜子美貌似文思没那几位来得顺畅,考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唯期四海无离乱,野老新芹奉一樽。”
李汲听了,不由得精神一振——嗯,这两句可以啊。
要说薛邕那几个货的文采,跟李倓也就半斤八两,还不如杨炎那句虽有拍马之嫌,尚且通顺。话说你们跟着杨公南的思路走,也不能全都是谀颂之词吧,不但重复,抑且无聊,格调还不高。倒是这杜子美的结句,归于战事止息,四海太平之上,多少拔高了一点立意,且“奉一樽”,又可与自己开篇的“酒痕”相呼应,如同在一树枯藤上,终于盛开了一朵小小的鲜花。
嗯,听说此人的诗歌,就连李太白都是赞赏的,果然盛名之士,言下无虚。
七言八句做罢,李倓大喜举杯,说:“诸君都是高才,此诗句句合式……”这话倒也没错,水平高低另说,规则还是符合的,好比说即便“女儿乐,一跟XX往里戳”,也不算违了酒令不是——“来来,都尽一盏,诵祷圣人喜乐康健,宇内早得太平。”
众皆饮了,酒席间气氛逐渐变得轻松、热络起来,李倓带了三分酒意,干脆让宾朋不必拘于礼节,大家伙儿都把帽子给摘了吧。
中国人向来最重发式、头冠,庶民还则罢了,士大夫无冠是不能见人的——甚至于为了整冠,连被剁成肉泥都没空还手——而到了唐代,庶民常着的头巾又演化成帽子、幞头,在礼仪上起到跟冠相同的作用。由此李倓今日设宴,虽在室内,宾主也全都戴着幞头,不敢稍卸。
摘帽子就等于免礼,这连帽子都能摘喽,那酒酣耳热间大呼小叫,口眼乜斜,甚至于敞开衣襟,松开腰带,也都不算啥了。李倓此举是为了消除新聘幕僚的怯意,打消宾主间的隔阂,从此大家伙儿都是能够在一起摘了帽子喝酒的好朋友,自当勠力同心,忠勤于王事啊。
他率先除去幞头,抛至一旁,众人纷纷仿效——节帅都脱略了形迹,你再刻意端着就不合适了。于是气氛更为融洽,除杨炎外,全都敞开了吃喝,相互敬酒,热闹非常。
就中杜甫端着酒杯,过来敬李汲,口中说道:“吾在都中,便尝闻足下之名……”
李汲双手举杯,站起身来,连称不敢。
杜甫笑笑:“然而孰谓‘粒粒皆辛苦’的李长卫,不会做诗哪?”
李汲闻言吓了一跳,就好比偷鸡被人当场拿获一般,脸腾的就红了——还好有酒意遮着。急忙询问:“这、这……杜先生是从何处听来的?”
杜甫笑道:“吾在谏台(他做过左拾遗)时,属下有一小吏所言,道是在平康中曲吕妙真家听得。”
李汲心说这是谁啊,竟将我的丑事宣扬出去……哦,对方未必会以为丑,还当是美谈呢,倒未必有什么坏心眼儿。但当日在吕妙真家吃酒听曲,在座数十人,还记得我那首莫名其妙拔得头筹的诗很正常,问题我没大声报名啊,竟能认得出我来?究竟是谁咧?
随口谦逊道:“游戏之作,不过押韵罢了,哪里能算是诗……”正想打听杜甫所说那小吏是谁,就见杜子美正色道:“诗有两类,一自天上来,化入凡人根骨,不事雕琢,浑然无瑕,如李太白之作;二是苦吟得来,一言一字,反复斟酌,则未免失了天然趣味,如甫所作。而足下的‘粒粒皆辛苦’,以及适才‘衣上征尘杂酒痕’,亦为前者……”
李汲更羞了,只想找个地洞赶紧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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