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张中丞自真源起兵与贼周旋,复护守睢阳一载有余,原本不过小小的县令,圣人破格提拔,使名位仅次于大夫,可见寄望之深,赞赏之切。倘若睢阳陷落,中丞殒难,源于大夫之按兵不救,圣人可不会责备许叔冀,而必定恚怒于大夫,朝野上下,也难免误会大夫是嫉妒张中丞。则大夫不见王承业的下场么?”
王承业本是河东节度使,想当初颜杲卿在河北御贼,诱斩叛将李钦凑,擒高邈、何千年,遂遣其子颜泉明等人将首级与俘虏送至太原,却被王承业扣留颜泉明等,夺为己功。那时上皇还在长安,得报大喜,重赏了王承业,但其后不久,便听说本是颜杲卿的功劳,因而下诏斥责。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由,其后颜杲卿为叛军重兵围困,多次遣使求救,王承业却衔恨而不肯派发一兵一卒,终于导致颜杲卿被俘,骂贼而死。由此朝野间皆恨王承业,李亨灵武继位后,便派侍御史崔众前往太原,先夺王承业之兵,继而又下诏将他处死了。
王承业之死,罪在不救颜杲卿;那么如今贺兰进明你若是不救张巡,将来又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呢?你且仔细思虑思虑吧。
贺兰进明听完这番话,不由得悚然而惊,忙道:“我亦每日与部下商议,欲夺彭城之军,奈何彼兵众而我兵寡,许叔冀又坚决不肯从命,如之奈何?!”
李汲你这番言谈条理清晰,见事甚明啊,肯定是李泌教你的,那么李泌有没有传授你破局之策呢?
李汲想了一想,便说:“许叔冀在彭城,而大夫在临淮,相隔数百里,公文往来,他容易推脱。望大夫即刻移师北上,迫近彭城,再邀许叔冀前来议事,料他不敢不来。相会之际,告知以房琯罢相之事,请他发兵往救睢阳,若肯听从最好,若不肯听……”
说到这里,小年轻目光中杀意陡现,恶狠狠地道:“便请大夫做信陵君,李汲愿为朱亥!”
贺兰进明听了这话,不禁暗中打了一个哆嗦——还好我反应够快,你才想让我做信陵君,方才若是一时不慎,说不定我就先做了晋鄙了!急忙摆手:“不可,擅杀一郡之守,必致圣人之怒!”以我的权限,就不可能妄动许叔冀的性命哪。顿了一顿,又问:“若其砌词不肯来会,又如何处?”
李汲道:“若大夫在彭城附近,召许叔冀而不来,命彼救睢阳而不动,则将来也可释朝野间之疑,圣人必责许叔冀而非大夫……”你隔着好几百里地,许叔冀事后可以找出种种理由来为自己撇清啊,而倘若你就在左近,他还有什么话可说?你就不必要为他背锅啦。
“要在睢阳危急,大夫应当即刻率兵而北,做出救援之势,倘若迟延,恐怕难以自明——最好今日便走!”
贺兰进明沉吟良久,缓缓说道:“兵马方聚,粮秣不足,即便北上彭城,恐怕也……有些困难。”
李汲忙道:“大夫麾下,难道一两千精锐都出不起么?只要大夫身在彭城左近,哪怕孤身一人,亦足以归罪于许叔冀——难道还怕他将兵来火并不成?”
贺兰进明确实有点儿怕许叔冀被逼急了,倘若易帜从贼,带兵杀来,就自己手底下这小猫三两只,实在难以抵御啊。但是再一琢磨,李汲所言有理,我只是迫近彭城,邀他来会,这还没见面说话呢,他应该不至于狗急跳墙。至于见面说话之后……李汲不需要做朱亥啊,只要效法曹沫就成了。
左思右想,貌似这是唯一的破局之策了——只要我能在睢阳陷落前赶到彭城附近,将来就方便甩锅!
贺兰进明既然能跟李泌做朋友,还敢在李亨面前指斥房琯,多少也是有些才干和胆量的——若说张巡、南霁云胆大如卵,他贺兰进明的胆子起码不比一般人小——在经过反复思忖之后,最终决定:“那便依从了长卫之言吧。”
当即点起精骑五百,午后便离开临淮,在李汲的护卫下,朝向彭城方面疾驰而去。从临淮到彭城四百多里地,倘若李汲策马奔驰,不用两天就能抵达,但部队行军当然不可能跑得那么快,即便都是骑兵,昼夜兼程,也走了足足五天。
李汲、陈若心里火急火燎的,却也无计可施。
贺兰进明对彭城附近的地理很熟稔,他绕城而西,在七里亭扎下营寨。这地方北依汴河——不是汴水——而西靠丘陵,相对要便于防守一些。
总而言之,还是担心许叔冀会打过来。
营寨尚未立稳,李汲便去恳请贺兰进明召唤许叔冀来会。贺兰进明道:“此事还须劳烦长卫。”既然主意是你出的,那就由你去把许叔冀给我诓出来吧。
李汲当仁不让,也不使陈若跟随,就带着贺兰进明手书的公文,孤身一人来至彭城西门口。守军禀报进去,时候不大,便有小校来领他进城,直至郡署,拜见许叔冀。
贺兰进明突然间领兵北上之事,许叔冀早就得着消息了,不禁疑惑——贺兰这是什么意思?领着几百骑兵,难道就敢来夺我的兵权吗?还是说打算向我借兵,去救睢阳?
开什么玩笑,倘若睢阳能救,我早就自己去救了,哪儿轮得到你?但叛军十数万之众,我光这点儿人马根本打不过啊,哪怕全给你,你也多半是个“死”字。我倒是挺乐意见你死的,但犯不着赔上自己的家底啊。
难道说,贺兰进明只是做出往救睢阳之势,方便将来城陷后塞责?
旋闻贺兰进明遣使来拜,许叔冀心说见上一面,探问一下对方的来意,倒也并无不可——即命召李汲进来。
李汲进入郡署大堂,施礼后呈上公文,随即抬眼观瞧这位御史大夫领灵昌太守。贺兰进明听名字颇有胡气——贺兰本是鲜卑旧姓——长相却很中国,而且瘦面长髯,若无官威罩体,瞧上去就是个文弱书生;许叔冀正好相反,虽为中州大姓、世家苗裔,却高鼻梁、突眼棱,颇有胡相,而且面色黎黑,须短而密,更象是武将而非文官。
可是这般近似粗豪的容颜之下,究竟藏着颗怎样的心呢?他坚决不救睢阳,是因为怯懦呢,还是嫉妒张巡啊?
正在琢磨,就听许叔冀开口说道:“吾近日腿染风湿,不便行走,不能往城外去迎接贺兰公。汝可归告贺兰公,请他入城来与吾相见吧。”
随即一摆手——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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