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拉格开往布迪尤维斯的特别快车二等车厢里,有三位旅客:一个是卢卡施中尉,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老先生,头都秃光了;另外还有帅克,他很谦逊地站在车厢的过道里,正准备再挨卢卡施中尉狠狠一顿臭骂。尽管那位秃了头的老百姓在场,中尉一路上依然不停地向帅克嚷叫,骂他是上帝遗弃了的白痴,以及类似的话语。
乱子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惹起来的,就是归帅克照顾的行李,在数目上出现了点差错。
“你说,咱们一只衣箱给人偷掉了,”中尉向帅克咆哮着,“这话说得可真受听,你这个笨蛋!衣箱里装着些什么东西呀?”
“没什么,长官。”帅克回答说,两只眼睛盯住了那个老百姓光秃秃的脑袋。那人坐在中尉对面,对于这件事好像丝毫不感兴趣,一路只看看《新自由报》。“衣箱里只有从卧室里摘下来的一面镜子,和本来挂在过道里铁的衣服架子,所以我们实际上并没损失什么,因为镜子和衣服架子都是房东的。”
“住嘴,帅克,”中尉嚷道。“等我们到了布迪尤维斯我再来对付你。你可知道我要把你关起来吗?”
“报告长官,我不知道,”帅克温和地回答说。“您从来没对我说过,长官。”
中尉咬了咬牙,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波希米亚报》来,开始读起前线上巨大胜利以及德国E号潜水艇在地中海上的战果的新闻。正当他看到一段讲德国新发明一种炸毁城市的方法——就是由飞机投下一种特殊炸弹的时候,他给帅克的声音打断了。帅克这时候正对那位秃头的先生说:
“对不起,老板,你是不是斯拉维亚银行的分行经理波尔克拉别克先生啊?”
秃头先生没搭理他。帅克又对中尉说:
“报告长官,有一回我从报上看到,说一般人脑袋上有六万到七万根头发,而且从许多例子看来,黑头发总要来得稀一些。”
他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
“又有一个大夫说,掉头发都是由于养孩子的时候神经受了刺激。”
可是这时候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秃头先生朝着帅克扑过来咆哮道:“滚出去,你这肮脏的猪猡!”他把帅克硬推到过道去以后,就又回到车厢来,向中尉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中尉吃了一惊。
显然是搞错了。这位秃头先生并不是斯拉维亚银行的分行经理波尔克拉别克先生,而是陆军少将封-史瓦兹堡。少将这是穿了便服视察几处的防务。他事先没通知,马上就要到布迪尤维斯去访问。
他是世间上最可怕的一位少将,一看见什么事不对头,他就会跟当地的司令官进行这么一段谈话:
“你有手枪吗?”
“有,长官。”
“那么,好的。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晓得该用那支手枪干什么。这不是兵营,这成了猪圈了!”
实际上,每逢他视察完一个地方,就总有些人用枪把自己打死。遇到这种场合,封-史瓦兹堡少将总心满意足地说道:
“这就够味儿啦。这种人才当得起军人的称号。”
如今他对卢卡施中尉说:
“你在哪里上的军官学校?”
“在布拉格。”
“你进过军官学校,而竟不懂得一个军官的部下做什么事,军官应该负责吗?你真能胡搞。而且你跟那个传令兵谈得直好像他是你的知心朋友。不等你问他,他就说东道西的,你也不管!更不像话了。还有,你竟容许他来侮辱你的上级。这一点是顶严重了。你叫什么名字?”
“卢卡施。”
“哪个联队的?”
“我曾经——”
“我没问你曾经是哪里的,只问现在。”
“第九十一联队,长官。他们把我调到——”
“哦,他们调了你啦,对吗?他们调得有道理。你跟你那第九十一联队越快上前线越好,对你没害处。”
“前线是去定了,长官。”
少将于是发起宏论来,说近年来他看到军官跟他们的下级谈话无拘无束,他认为这是很危险的倾向,因为这样就会助长民主思想的散播。一个士兵不能忘记他是个士兵,他站在上级面前必须浑身打哆嗦,他必须怕他的上级。军官必须跟底下的士兵保持十步的距离,他不可以让士兵有独立的思考,或者,干脆说,有任何思考。从前当军官的讲究用对上帝的畏惧来镇服下面的士兵,可是如今呀——
少将做了一个绝望了的手势。
“如今,大多数军官把他们的士兵完完全全地惯坏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少将又拾起报纸,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卢卡施中尉脸白得像张纸,到过道跟帅克算账去了。
他在靠窗口地方找到了帅克。帅克神情快乐满足得直像刚满月的娃娃,吃得饱饱的,这时就要睡着了。
中尉站住,招手叫帅克过来,指了指一间没有乘客的车厢。帅克进去了,他紧接着也进去,随后把门关上。
“帅克,”他郑重其事地说,“这回你可得破天荒大大挨一通揍啦。你干么跑去惹那位秃头的先生?你可知道他就是封-史瓦兹堡少将?”
“报告长官,”帅克说,神情很像一个殉道者。“我一辈子从来没意思去侮辱谁,而且我这也是头一回知道他是少将。可是真切得就像我站在这里一样,他长得跟斯拉维亚银行的分行经理波尔克拉别克先生的确是一模一样。他常常到我们那家酒馆去。有一回,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个好开玩笑的就用誊写铅笔在他的秃头上写道:‘送上保险章程叁号丙类,请注意本公司保护足下子女之办法。’”
歇了一阵,帅克又接下去说,
“那位先生也犯不着为那么小小一点错误就生那么大一顿气呀。照理说,他应该跟一般人一样有六万到七万根头发,正像那篇文章所说的。我从来也没想到过竟有秃头的少将这种东西。那么,这就是他们所说的,一个不幸的错误:要是你说了一句话,碰上有人误会了你的意思,而又不给你个机会来解释,这种错误是人人都会犯的。我曾经认识一个裁缝,他——”
卢卡施中尉又望了帅克一眼,然后就离开那个车厢,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过一会儿,帅克的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庞又在门口出现了。他说:
“报告长官,再有五分钟就到塔伯尔啦。车停五分钟。您不想叫点什么吃吗?好多好多年以前,他们特别拿手的是——”
中尉气哼哼地跳了起来。他在过道对帅克说:
“我再告诉你一遍:我越少看见你,我心里越高兴。如果事情归我调度的话,我就永远不看你一眼。你可以相信只要我有办法避免看见你的话,我一定做到。你也再不要在我跟前晃。离得我远远的,你这个蠢货!”
“是,长官。”
帅克敬了礼,用军人的姿势敏捷地来了一个向右转,然后就走到过道的尽头,在角落里那个列车管理员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跟一个铁路职工攀谈起来。
“老板,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那个铁路职工显然对谈天的兴致不高,他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我曾经认得一个叫赫弗曼的家伙,”帅克聊起天来了。“他总认为车上这种停车警铃⑴向来不灵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扳这个把子,屁事也不会发生。掏心窝跟你说句实在话,我听了他那个说法压根儿也没动过脑筋,可是打我看见这里这套警铃的装置那刻起,我总想琢磨琢磨它究竟灵不灵,万一有一天我用得着它的话。”
帅克站起来,跟着那个铁路职工来到警铃开关闸的跟前,上面写着:“遇险可扳”字样。
铁路职工觉得自己有义务向帅克明确地解释一下警钟的结构。
“那个人告诉你要扳的就是这个把子,这一点他说对了;可是他认为扳了不灵,那是在瞎扯蛋。只要一扳这个把子,车总要停的,因为这是跟列车所有车辆以及车头连着的。警钟开关闸一定会发生效力。”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个的手都放在警铃的杆臂上,然后——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只能是个人不知鬼不晓的哑谜了——他们把杆臂扳下来,火车随着就停了。
究竟实际上是谁扳的杆臂,使得警铃响起来的,他们两个人的意见很不一致。
帅克说,不可能是他干的。
“我还奇怪火车怎么会忽然停了下来呢,”帅克蛮愉快地对列车管理员说。“它走着走着,忽然间停了。对这事儿我比你还要着急。”
一位神气很庄重的先生袒护列车管理员,说他听到是当兵的首先谈起停车警铃的。
帅克却絮絮叨叨地说他一向讲信用,一再说火车误了点对他没什么好处,因为他这是出发到前线去。
“站长一定会告诉你一切,”管理员说,“为这件事你得破费二十克郎。”
这时候,可以看到乘客们纷纷从车厢爬下来。列车长吹着哨子,一位太大惊慌失措地提着只旅行皮包跨过铁轨,正往田垄跑去。
“这蛮值二十克郎,实在话,”帅克面无表情地说,他保持着十足的镇定。“这价钱倒不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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