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皇若有所思,帐幔轻垂逶迤于地,静静隔开桑贵妃和他。他苦笑,“朕这一生所求或许曾经得到,然而如流沙逝于掌心,终于也都没有了。”他的胸口起伏着,似一浪一浪狂潮,“懿儿,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朕阿启了,你,再叫朕一次,好么?”
桑贵妃摇一摇头,低柔婉转,“皇上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
他的眼光中有软弱的乞求,“懿儿,你再像从前那样叫我一次阿启,就像你刚进宫时那样。”
桑贵妃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皇上,臣妾已经不是当初了。”桑贵妃口中衔了一丝恨意与怅惘,“刚进宫的那个懿儿已经死了,皇上忘记了么?是您亲手杀了她的,臣妾是桑贵妃。”
他的眼光一点点冷下来,像燃尽了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烬,湮灭与尘土无异。他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华丽奢靡的七宝攒金丝帐帘,无力道:“是啊!已经回不到从前了……那时候,朕与懿儿……与嫣儿……那时侯,我们多年轻……再回不去了。”
桑贵妃的喉中溢出一丝酸楚:“皇上,您的路和臣妾的路一样,只能往前走,再不能回头了。”
他的神色亦如被乌云遮住的月色,黯淡而凄惶:“其实朕病着的这些日子,总是想起与你第一次遇见的样子。懿儿,其实朕也不愿意误解你,朕也想护着你,护着嫣儿。可是朕是天下的寡人,朕从一个皇子走到今日的帝王之位,朕的辛苦,你不明白。”
桑贵妃冷然道:“皇上的辛苦,臣妾都明白。可是臣妾的辛苦,都是拜皇上所赐。”
“你是恨我的啊!”景皇苦笑着,他多年来的一厢情愿竟融化不了她的心,他还能做什么?
他满额青筋暴出,手臂抖索着只举不起来,他犹不甘心,狠命拍着床榻道:“来人——”
他是久病虚透了的人,再狠命拍着,那声音不过闷闷地软弱,如他嘶哑的声音一般。
“来人?”桑贵妃轻笑出声,恍若初次遇见的天真与婉顺,“臣妾就在这里,皇上吩咐便是。”
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因他的激烈而翻涌似急潮,桑贵妃退开数丈远,冷眼看他暴怒而惊骇,只是如常地语意温和,“皇上刚服过参汤,动怒无益于龙体安泰。”
他见桑贵妃缓缓退远,愈加怒不可遏,身子向前一扑,伸手欲捉住桑贵妃。
窗外唯有风声漱漱,如泣如诉。空阔的大殿,重重帘帷深重,他虚弱的声音并不能为被桑贵妃遣开的侍卫宫人所闻。
他挣扎着,挣扎着,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又归于深海般的平静。
桑贵妃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后的容颜。他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还是在初次遇见的仲春,杏花飞扬如轻红的雨雾,他穿花度柳而来,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桑贵妃,道:“我是……墨启。”
原来,一开始,便是错的。
只是记忆苍凉的碎片间,那一场春遇终究被后来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净的粉红光华,只余黯黄的残影,提醒曾经的美好已当然无存。
桑贵妃伸手泯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轻轻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么?
桑贵妃缓缓行至殿门前,霍然打开殿门,月光清冷似霜,遍被深宫华林,和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没有任何区别。
心中空洞得似被蚕食过一般,再无依凭,桑贵妃的悲泣响彻九霄,“皇上驾崩——”
后元三年正月,景皇崩于桂宫,年四十八,谥号孝景皇帝,无庙号,葬于阳陵。
皇太子墨寒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未央宫举行。登基大典的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桑贵妃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入主长乐宫西殿,尊燕太后为太皇太后,仍入住长乐宫东殿,新皇墨寒号武帝,改年号为建元,建元元年为加强中央集权,实行臧越泽的“推恩令”。
开始了新的一页,从建元元年开始,墨寒掌政,完全摆脱女主当政的,册封舅舅桑铄为太尉,屈居丞相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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