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呢?
这个人竟然是楚凤箫。
不由暗暗欣喜:是他可就太好不过了,虽然与他并没有怎么深交,但是有些人只见一次面就可以看得出好坏的——他,是个不错的人,有同情心,对人和善,而且,似乎他也喜欢《将进酒》。
——所以,如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恳求他销去我的奴籍,他应该会高抬贵手的吧?
“过来见过大少爷。”雄伯冲我打了个手势。
我上前几步至楚凤箫的面前,躬身行礼:“给大少爷请安。”
“哦……”他略哑的语声中带着几丝似笑非笑,“抬起头来。”
嗯?什么意思?
我仰起脸,迎上他那对微微眯起的含笑眼:这家伙见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有什么可看的?而且他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完全不见了平日的那几分温润儒雅,倒是眼底里时常带出来的那股子坏坏的劲儿此刻还完整地保留着。
怎么,难道他想就此改正归邪了?
“名字。”他悠悠地、懒懒地吐出这两个字,那似有似无的笑意就这么在唇畔噙着,明明对人笑脸相向,却总有着可望不可及的疏离感,令人想亲近却又惶恐。
嗳?刹了个那的功夫我竟产生了这么多的念头,见鬼了。
“我叫周天。”我淡淡地,从容地应答。原本做为个下人,话是绝对不能这么回的——在主子的面前岂能容你自称个“我”字?这是不敬,是逆主,是足可以打死你而无需解释的罪过。——为了早日获得自由,我其实是可以暂时抛下一定限度的自尊去附会这些古代的没人权没人性的规矩的,只是,只是不知什么原因,面对着楚凤箫这样的一副神情,我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做出卑微的样子来——没有理由,没有任何理由,就是这么想。
“混帐!怎么回话的?!一点规矩都不懂?!”雄伯在旁低喝。
楚凤箫扬起了眉毛,然后笑了起来。那对天生的含笑眼慢慢地、慢慢地弯成两道月弧——原本这样的笑眼弯弯是最为温柔的一种笑颜,然而放在他的脸上竟然只能展现成为一种坏,一种极致的坏,坏得让你牙痒心痒浑身痒,想让你一口一口把他活吞入腹——
老天……他是——
“我到处找你,果然又躲在这里偷懒!”不等我从自己刚刚产生的某种可怕的认知中醒过神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月季花架子后面传出,紧接着便从姹紫嫣红之中转出一个人来,雨过天青色的衣衫,惊鸿掠翅般的羽眉,晴秋明月眸,清风拂云面,如静玉,如暖春,如碧空。
——楚凤箫?
这个——两个楚凤箫?!我眼花了?我精分了?我穿越了?——咳,我本来就是穿越的。——但是眼前这——哦……双、生!
那么……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版的楚凤箫?
我猜,是后来的这一个。因为竹榻上的那一个说话的声音让我刚刚联想起某人来,而他此刻唇角一勾,又开口了:“小周天……又是你。”
小周天。普天之下除了那个流氓知府大痞子还能有谁把我好端端的名字叫得像个春心荡漾的大姑娘?!
——他竟然和楚凤箫是孪生兄弟——真是……
“小周儿?”第二声是正版楚凤箫发出来的,一脸好笑地望住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耸耸肩:我强烈希望自己不在这里。
“二少爷,这个……周天,是老仆给大少爷新买来的长随。”雄伯尽管也觉得眼前这事儿看起来很诡异,但仍恭声地解释道。
“噗——”楚凤箫一下子笑喷了,走过来一掌拍在我的肩上,“这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儿么?这下子说我们无缘我都不信了!”
孽缘啊这。
“二少爷,您认识他?”雄伯的年纪虽然已近半百,却还要称呼这两个小子为“您”,这就是古代的尊卑礼教,听得人心酸。
“喔,是呢。”楚凤箫笑,瞅了眼竹榻上的那只流氓,又望向雄伯道:“钟情儿是给我哥的长随?”
“正是,”雄伯道,“二少爷若是觉得不妥,老仆这就把他发卖了去……”
“喔,不不,妥,挺妥的。”楚凤箫眉眼含笑,满脸地有趣。
雄伯在我脑后勺上一拍:“还不见过二少爷?!”
“见过……”我拱手躬身,话还没说完就被楚凤箫伸手托住胳膊肘,笑道:“免了,咱们家没那么多俗礼。”
“咱们家”,多亲切的三个字,可当我瞟了一眼竹榻上那只之后,实在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竹榻上那只站起身来,又伸了个懒腰,向着雄伯道:“雄伯,我一会儿在前面还有个案子,晚饭大约要晚些。”接着一抬腿在楚凤箫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你小子找我什么事?”
楚凤箫拍着屁股转过身去,从怀里掏出张大红请柬来:“张大人的小舅子的表姑的二弟送了帖子过来,你要不要去赴宴?人还在前门儿等着,你去不去的赶紧给个话儿!”
“不去。”流氓十分干脆地回绝,转身吊儿啷当地沿着月季花架子离开了。
楚凤箫打开那帖子看了看,道:“喔……于宝久家啊,听说他女儿被誉为清城四大美人儿之一呢……”
“去。”那流氓立刻头也不回地改了口。
雄伯带了我认了一圈儿这楚府——说是楚府,其实就是虞城府衙的后宅,前宅办公,后宅住人,因我来时走的是偏门儿,所以当时竟没看出这是清城府衙的附近。
知府的宅子当然不算小,只不过因为那楚大流氓和他的弟弟楚凤箫都没有成家,所以下人也不多。雄伯也姓楚,是楚府的管家,掌管着这后宅里的一应大小事,另还有负责打扫、洗衣、做饭、干杂活的婆子家丁若干,唯独没有丫鬟。听说这是因为兄弟俩都没娶妻,远在家乡京城的楚老爷子怕这俩小子在外头跟丫头们胡搞,万一在娶正室之前弄出个儿子来,那笑话就大了,所以干脆一个丫头也没给俩人配,生活起居全交给长随小厮伺候。
——也正因如此,我的下榻处就被安排在了楚大流氓的卧房的外间,以方便随时听唤。
照理说,一般富户人家的少爷最少要随身配备四名长随,其余各类执事小厮家丁若干,而知府这等级的随从就更庞大了,只不过听雄伯说,楚老爷子一向勤俭治家,多余的下人一概不要,何况老人家更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能够自立自强,盛世也好乱世也罢,都能够逆境生存,不奢不骄。
所以……楚家兄弟俩各自的贴身长随,只有一名。也就是说,我,从此后要负责与楚大流氓有关的一切事务,是个地地道道的全职保姆。
雄伯向我详细介绍了一遍我的主要职责以及楚大流氓的生活习性,大到他的出行安排,小到他长了几颗蛀牙都交待了个一清二楚,最终我还问到了这流氓的名字——楚龙吟。
雄伯带着我到杂事房领了下人用品后就让我自行回房去——今儿是第一天可以清闲点儿,从明儿起是要跟着楚大流氓一起去前宅衙门里随时听唤的——长随么。
回到我的下榻处——楚龙吟卧房的外间,将才领到的东西放进床边的橱柜里。环顾四周,陌生且无助。落在他的手上,也许我一辈子都要做个奴仆了,我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想想我做写字儿先生的日子,卖风筝的日子,卖扇子的日子,那是何等的自由惬意!还有那泛舟湖上的白衣身影……今生只怕再也见不到了吧……
我这一辈子就这么葬送了么?不,不会。事在人为,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要自由,纵死不惜。
重整精神,起身满屋子转了一转——既然以后要在这里生活下去,那就尽量让自己接受这里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我所在的这个屋檐儿也太大了些——整个古代社会啊,身为下人,不能有自尊,不能有自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有自己的情感,我若想好好儿地活下去,从今后……必须要弃掉那虽不值什么钱却在我心内又重于一切的自尊,忍辱负重,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吧,也许没这么严重,我的“主子”不过是一只流氓而已,虽然我有今天全是拜他所赐。
到院子中的井里打了桶水喝了几口——这整整一天,别说吃饭了,就是水也没能喝上一杯,此刻早已是嘴唇干裂饥肠辘辘,好在眼看就要到晚饭时候,再撑一撑就是了。
回到房内正四下里张望着熟悉环境,就听见门口有脚步声,起身才到门前要开门,却正和进门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抬眼一看见是楚凤箫,揉着被我脑门儿撞到的下巴迈进屋来,笑道:“怎样,还习惯么?”
“还好。”我道。虽然这张脸同楚龙吟长得一模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这张脸看上去要舒服得多,秀雅,俊美,慧黠,双眼弯弯地笑起来时也是温柔如暖风一般。
“我越想越觉得有趣儿,”楚凤箫此刻正双眼弯弯地笑着,坐到屋内那张梨木圆桌旁望定我,“难怪这个‘缘’字音同圆圈的‘圆’,这世事不就是如此么?绕来绕去的分分合合、离开又遇见,不正是一个大大的圆么?再也不成想小钟儿你兜了这么一个圈子下来居然最终会落脚到我们家,从今后我可真信了缘份这东西了!”
我挑挑眉,勾唇浅笑:“二少爷没忘了您老给小的下的定语罢——小的可是个丧门星,人在哪儿哪儿就会出命案——您老可还要这份缘么?”
楚凤箫笑得一对眸子弯成了镰钩月:“衙门墙里还怕命案?知府师爷仵作衙役都是现成的——这么些个人想来也足能挡一挡您老人家的威力了。”
我想大约是我和他相互借阅过某些书籍的原因,彼此的距离轻易便拉近了,于是便也亮了亮白牙,回给他一记挺阳光的笑。
他盯着我看了几眼,一手支在桌上托着腮笑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宁可做奴仆也不肯说出自己的籍贯在哪里呢?”
原来他一直以为我是故意不说的。
“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你的哥哥做了知府,而你却做了他的师爷呢?”我问。
“喔,这个嘛,”他挠挠头,“我们家老爷子认为:官呢,家里头有一位就可以了。而兄弟呢,本来就是需要相互扶持的。所以喽。”
“那你这一辈子就只想当个师爷了?”我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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