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沉默了一下掉过头来用她那热情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光的眼睛注视着侯瑞:“侯瑞你领会到党的抗日主张的精神没有?我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关门了!李槐英本质上是个好姑娘有正义感、热情。当然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和辅仁那个女诗人黄梅霜交上朋友受了她不少资产阶级的坏影响因此政治上糊涂不清。但是你要了解另一面:她在同学当中是有影响的――
她是花王是用功的好学生热心帮助人不仅在英文系同学中就是在全校都有些威信。对这样的人我们不应当把她争取过来吗?你不是也赞成争取中间么?”
“好你比我了解得还清楚。可是我看是白费劲!”侯瑞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他们在黑夜中顺着沙滩马路迎着凛冽的寒风走下来。歇了一下他语气有点儿滞重地又说“路芳情况不太好。我们计划的学生会改组、参加学联的事结果……”
“结果怎么样?”道静急着追问了一句。
“结果”侯瑞慢吞吞地说“结果会是开了但争了个你死我活还还是只有一小部分同学同意去参加。”
“说具体点!”道静扭过头来看着侯瑞轻轻地说“过程为什么失败?”
侯瑞点点头。他那笑菩萨的模样不见了说话又低又慢无精打采:“我们先联合了少数进步同学像张莲瑞、俞自立等虽然数目不多但他们眼看形势这么紧张个个全很积极。可是他们碰到了劲敌那一小撮c.c.和托派左右开弓――托派用‘左’的欺骗c.c.、国家主义派用右的威胁说谁主张参加学联谁就上了**的当……进步同学在会上和这些反动的欺骗的言论展开了斗争斗争得很激烈。争论的结果有的中间同学像你刚才见到的吴建中倒在我们这边来了;可是更多的同学是:看不惯这激烈的争论掉头走开了‘是非场’。而且那些反动家伙事前还准备了打手会开得正热烈忽然从窗外飞来了大石头把会场搅得乱七八糟。”
“那么闹成这样结果的主观原因是什么呢?”道静挨着侯瑞慢慢走着他们绕过了北大的红楼向北走去。
侯瑞想了想说:“主观原因么准备不足没有充分动、组织好各种力量。我们做计划时本来是想在这个全体学生大会上改选学生会然后用新学生会的名义通过参加学联。可是到时候来三院礼堂开会的还不足全体学生的二分之一。学生会的改选是不成了只好临时动议由旧学生会去参加学联当时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最后一部分赞成的同学代表他们的班决定参加学联;而那些反对的班就声言坚决不参加。事情就闹得这么个结果。”
道静没有出声侯瑞也沉默了。他们穿过一条冷清的寒风拂面的小巷时道静突然站住了她看看左右无人便轻轻拉住侯瑞的手激动地说道:“侯瑞不要气馁我们会胜利的!我看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准备工作作得不好太匆忙。广大同学还没有动起来就急忙召开大会当然会有这样的结果。”道静这时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姐姐――其实她和侯瑞的年龄不相上下。她没有一句不满的话反而竭力安慰侯瑞道:“我总觉得北大的同学是先进的是有觉悟的只是因为没有很好的去组织、去动因此有些同学不得不埋头书案来安慰自己痛苦的心灵。可是侯瑞要是我们一旦把他们都动起来那那一小撮反动分子算得了什么!”说到这里她笑了。她的声音那么柔和而且充满了自信。这使侯瑞的心情有了改变。他也笑了。两只离得远远的眼睛连着眨了几眨看着道静笑道:“路芳真感激你。人在困难的时候是需要支持与鼓励的。
我也相信不久之后北大就会出现新的局面。不过目前我们只好忍耐一下等待时机……”说到这里侯瑞的声音忽然变了他欲言又止地半天才说道“路芳有点事想告诉你可是……”
“侯瑞有什么话说吧。”
侯瑞闷了一下说道:“路芳你在北大公开出现不大方便了。你是不是离开这里?……因为因为在许多同学中间都传嚷有一个女特务――是个叛徒冒充学生在北大活动……
所以张莲瑞一听李槐英叫你就、就吓跑了……路芳你看你是不是暂时躲避一下呢?”
沉默。道静许久工夫都沉默无语。
“不侯瑞我不能离开北大!”过了一会道静坚决地说“党给了我这个任务多么困难我也要坚持下来!……当然我的行动要更加谨慎――我可以不去听课不去参加某些公开集会。可是学生当中的工作我还是要做下来的……”停一下想了想她又说“目前正是我们工作最困难的时期也是工作转折、决定胜负的时期我不能离开你们。我要尽我的一份力量帮助你……侯瑞北大党一共只剩下三个党员了可是工作是多么复杂而困难啊!”她突然把话止住了。
“好。就这样办。只是希望你小心。”过了一会儿侯瑞离得远远的两只眼睛连连地眨了几眨忽然露出一种调皮的神色“路芳我想问你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什么?你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道静站住脚步向四外望望。
“你过去是一个多愁善感、落落寡合的人对不对?怎么现在我看你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了!”
道静稍稍惊异地瞅着那双和善的眼睛。
“真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过去的性格?我们不是才在一起工作不久?”
“说起来怪有意思。林道静这个名字我可早就熟极啦。
中学上学时候我常到我姑母家去。我表姐那时和你是好朋友她常常提到你说你是个什么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脑子里印得非常深。她把你说得像小说里的人物可有意思啦。这回你来了我并没想到林道静就是你。今晚李槐英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你大概就是我表姐说的那个同学。”
“你表姐是谁?”
“陈蔚如。你还记得她吗?”
“记得。她现在情形怎样?”
“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病?”
“自杀的!”
道静的心突地动了一下。她想起她幼年时代形影不离的那个浓眉秀目的女孩子慢慢转过头来问:“她怎么自杀了?――不是嫁了人当了阔少奶奶吗?”
对面有了警察橐橐的皮靴声侯瑞轻轻地挽起了道静的臂膀:“她丈夫又有了新欢不要她了她一气吃了安眠药。
多惨丢下两个不大的孩子。这是去年的事。”
半天他们俩谁都不再出声。仿佛在为那个不幸的、柔弱的女人哀悼。
“侯瑞我过去确实像你表姐说的那样是个多愁善感而又狂傲不驯的女孩子直到今天我的进步仍是不大毛病很多……刚才张莲瑞来的那一下子真够受当时我的眼泪在肚子里直打转。我竭力忍耐……可是侯瑞亲爱的同志……”道静忽然紧紧握住了侯瑞的手“多么困难呀!上级党好多日子都不派人来联系;许多同学误解我、骂我;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了北大的工作没有进展都比不了我们党内的思想不能一致更叫人着急……侯瑞积极地行动起来吧!我真希望你多帮助我。”
沉默。侯瑞看看道静半晌无声。道静用痛苦的眼睛向侯瑞深深地瞥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他们就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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