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贤阁,哪怕那时我只是清河县一个小医馆人家的女儿,也对这个地名不陌生。当朝圣上子嗣一直稀少,其中还以公主为多,直到而立之年才终于与皇后诞下嫡长子。圣上大喜,于周岁便封嫡长子为太子。不过,虽然圣上对太子关爱至极,却也以严厉的态度教育培养太子。在正玄门兵变前,太子的贤明一直有口皆碑,而太子居住的温贤阁也成为皇宫内不少寒门子弟的庇护所。太子会在此宴请宾客、畅谈政事,而圣上对此居然也颇为支持。
但是,那些觥筹交错的美好场景,此刻都已成为过去的幻影。我眼前所能看见的,只有一座荒废、破败的宫室。
“……”
六皇子从我身边走过,似乎也有些感慨:“不过短短几个月,琳琅满目的珠宝黄金就变成了这满地的落叶灰尘,实在是物是人非……许姑姑,随我来吧。”
我跟着六皇子走到后院,却见到一旁躺着一堆已经腐烂的肉块,吓得不由全身发抖:“这……”
“那是兄长养的犬儿,唤名脱脱,兄长喜欢其活泼之姿。那日抄查温贤阁的时候,脱脱护着兄长咬了侍卫一口——”六皇子说到此处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叹息一声,用脚扫开落叶,“脱脱被吊在一旁那棵樟树上,侍卫长有令,不得取下、不得埋葬,说这就是不识时务的狗的下场。”
我看着那一团被落叶覆盖的黑色阴影,心里不安更甚——原本是为了不得罪六皇子才假意听话,谁曾想眼下却反而把自己推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之中。
在庭院内部的卧室显然遭过一场劫难,一片厚重的门板倒在门框上,萧瑟的秋风呼啸着吹得另一扇门板吱呀作响。还未曾进入室内,我便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转而便是呕吐声,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浑浊的酸腐味道。我本能有些作呕,用手抵住鼻尖,聊胜于无地抵挡着那一股味道。
那是常年无人照应的病人才会发出的气味,其中糅合了太多难堪与尊严扫地。就在将要进门的时候,我却忽然有些踟蹰。
——一想到这些气味的源头,那咳嗽声的主人就是曾经被天下赞为“至贤至孝”的太子,便不由自主生出一些不忍。
六皇子已经快步走进室内,回头时表情有些不悦:“许姑姑这是做什么?进门看个病人也这般难吗?”
“六皇子,可否劳您先提草民检查一番恪己大人的衣着。男女有别……恪己大人毕竟身份尊贵,草民不可逾规僭越。”
我低下头不敢看六皇子的表情,他似乎是盯着我头上的官帽好一会,才转头进了屋内:“许姑姑思虑周全,劳烦在此处稍等,我唤你进来你便进来。”
我老老实实低头等候吩咐,大约过了几分钟,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好了,许姑姑你进来吧。”
此刻即使是我这般大咧咧,也知道情况对我而言极为紧张。我整理了衣袖衣角,低着头不敢有丝毫逾越地走进屋内,跪地便拜:“民女清河许氏,司药监从八品掌药女官,叩见六皇子,叩见恪己大人。”
六皇子没有回话,倒是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自病榻方向传来:“滚……都滚……”
我全身一阵战栗,那声音阴寒冷冽,丝毫没有半分传闻中的柔沐和煦,六皇子倒是耐心:“兄长。兄长你起来,让掌药姑姑给你看看,你先起来。”
我只听到一阵碗碟破碎的声音:“滚,都滚出去!没有本宫的命令一步也不许进来!”
我吓得不敢吱声,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爬了好几步,只听不远处传来肢体扭打的声音,偷偷抬眼望过去。便看到床褥上满是脏污,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倒在床上,灰白交杂的发丝遮住他的面容,看起来居然好像已经是垂暮的乞丐那般落魄:“你若还当我是兄长,你若还顾念往日情谊!就带着这个女官出去!出去……”
他瘫坐在床褥上,气喘吁吁地蜷伏在破旧的木板上,语气里带着颤抖:“就留我一个人……一个人……”
“皇兄。”六皇子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床边,“皇兄!求皇兄让这姑姑帮忙看看吧。”
我额头压在地砖上,稍有些好奇地用余光望向跪在地上的男人——这个六皇子也是奇怪,太子这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再搭上他的一身病骨,在这四面透风的房子里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可都说不准,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还要与掌药女官联合下毒谋害太子呢?要不是我早就知道后续发展,眼下看着他这情真意切的模样,怕不是要真的以为他们兄弟情深此生不离呢。
“今日看了明日如何?明日活过去后日又如何?”男人疯疯癫癫地笑了出来,“我早就死在了正玄门……眼下众叛亲离,连脱脱都被他们给吊死在树上。六弟,你看看兄长,你看看我还称得上是一个人吗?”
“兄长!来日方长,兄长何苦如此?”
“何苦……”病榻上疯疯癫癫的男人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凄厉,“说得好听!眼下偌大一个皇宫,多少人等着盼着想我死,六弟你不知道吗?不要说别人,就是父皇,都日日盼着我的死讯讷。这个皇宫,就是一个魔窟……”
太子蜷缩在床上,笑得全身都颤抖起来:“我们的父皇,当今圣上,就是这个魔窟里最大的恶鬼。早先他吃了母亲,如今,轮到我了——哈哈哈哈哈!”
忽然,太子侧着身倒在床铺侧面,一口沾着红色的浓稠液体从喉咙里呕出来,恰好落在我身边,继而就是一阵令人惊心肉跳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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