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画师甄仁美会在柳知的官船上?
此事当要再往前回溯几日。
白如依、程柏和史都尉在分析案情时,都觉得,甄画师如果跑了,很可能已出了明州城。
明州是大港,水路通达,逃跑最方便的途径肯定是爬上某条船,跑得远跑得快。
但督帅府只是暂时接管明州,不便派兵往明州之外的地方追捕,亦不便直接下追捕文书或要求明州之外的地方衙门配合。
这事应由明州府衙门做,但府衙仅存的官员官阶都不够高,发不出这样等级的公函,用不了大印。
唯有求助柳知。
程柏亲自写了一封书信,说明案情,附上白如依的剖析和甄仁美的画像等等,飞传与柳知。
柳知接到后,当即发出寻拿告示。
这篇告文后来成为了此类文书的模范,而今仍被各地方衙门学习。行文典雅庄重,大合官府体统;通俗明达,凡识字的百姓皆一看即懂;言析律法,慑之刑责,令案犯及包庇或知情未告者悚惕惴惴;明悬赏金,直惠利益,使围观者心动技痒。
捕告发出未久,甄画师便被某城官府拿到,解送至柳知的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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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当时白先生说,他觉得甄某往北跑了,还有人趣他,是不是学过掐算之法。结果真是如此。”
巩乡长称赞:“这位白先生实似神异。”
桂淳道:“我们当时也这么觉得。但白先生说,他虽在书里写过挺多神神鬼鬼的,他自己并不会占算,都是乱编的。他不过是推想了一下甄仁美最可能的作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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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当时分析。
甄仁美是明州本地人氏。本朝官话偏北音,明州乃南方大港,当地百姓惯说官话,但言语里总是带着几分本地乡音。熟悉各地方言的人一听就知他是哪里人。甄仁美如果逃到乡村或小城躲藏,很容易被人发现他从哪来的。倒是去大城,天南海北各方人氏皆有,多他一个,如粮堆里多了一粒米一般,毫不突兀。
所谓大隐隐于市,即如此也。
甄仁美又不富,跑的时候带不了多少盘缠,行船跑车马的眼光都在油锅里炼过,一眼就能看出谁身上有事,大约携带多少银钱。他们这行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官府举发旅客,但在路途中或少不了敲打敲打甄仁美,榨取些油水。甄画师兜里的银钱多要砸在路上,长久生活需得赚钱。他有了点岁数,体虚,手受过伤,干不了重活,应仍是做笔墨相关的营生,倘若去了小地方,他一口带明州音的官话本就挺显眼,再做笔墨行当,简直像把告示顶在脑袋上让人拿。到大城门路多,能安稳赚钱。
从明州往南,大城路途较远。
在明州北,则有一串大城,苏、杭、扬、江宁……每一座都是千古风流地,金玉富贵乡。甄仁美这样爱画春图的老画师,焉能不心动?
白如依摸着下巴道:“他恐怕还想,柳知府由北来,老夫偏迎着他去,出他个乎乎的意料也!”
程柏当时笑道:“本觉得先生臆测忒过,但听你这一说,又大感有理。也罢,待写进信里,请柳府君参详。”
大城这么多,甄仁美会去哪一座?
参详地图,看位置顺路线,算算甄仁美逃跑的时间和他兜里的钱,料想其多半在苏州。
白如依又推测,甄仁美刚开始赚钱糊口多半不敢去画画。他字写得不错,画书绘常看书,同卖吉祥画的鲜戴交情好,对筮卜相算占之类应略知一些。这一类,真学极难,但乱编胡骗又很容易。多半他是支个摊儿帮人写写信看看相之类。
只是,这样行当亦属江湖生意,寻常人不拜师入门轻易做不得,会被真正行里人教训。即便万幸遇到厚道长辈,不与他这临时讨生活的计较,行内年轻小辈肯定有觉得他硌眼的。
将告示给苏州当地的衙门,多往那些市集杂乱之地散一散,自会有人举发。
后续果如白如依所料。
甄仁美正是在苏州被人举发,落了网。
被抓的时候正在给人批流年。
官差边给他套锁链,边笑着问:“先生没给自己算一算,今天适不适宜出门?”
客人目瞪口呆:“都说这位先生清新不俗,非寻常相士可比。却是这样的不俗!”
人群中有人笑:“他是个装把式的假仙,自然清新。看相算命可不是下馆子,尝个奇巧鲜儿,千古流传下的学问,哪容得瞎诌。”
甄仁美经年累月被追债,锻炼出了胆识气概,挺身就套,向人群中嘲讽的方向一瞥,强撑门面,哈哈长笑:“老夫料定此去必无祸事,却是转危为福,方才同尔等一行。当下何必断言?且看结果!”
围观人议论纷纷,嘲讽之人又拖长音道:“先生这辈子没上戏台,倒是可惜。”
正请甄仁美算卦的那位土豪倒有几分被唬住,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人阔也不在乎仨瓜俩枣,仍掏出卦钱,又添上些许,递给差役。
众目睽睽下,差役哪里敢收:“他是被发了文书追捕的,进牢都得住单间儿哩。这钱我们容他拿,他也暂时没处花,员外找个地方替他捐了积德吧。”
甄仁美凝视土豪,微微眯起双目:“老夫与员外有缘,将此卦送你,无需卦资。”又深沉一点头,“员外必荣华五代,富贵一生。”被衙役挟着转身离去。
众人目送其背影,倒多是钦佩。
差役们也觉得甄仁美有些架势。兼众人皆知江淮知府柳知是位大清官,素被人赞颂仁爱,又是柳相爷之子,他点名要的人,全须全尾送去为上,所以甄仁美住在苏州府衙门的小单间里,有吃有喝,也没遭罪。甚至有衙役让他画过几张像,批过八字。
待柳知官船到了苏州,甄仁美即刻被送到船上。
几天后,柳知的官船抵达明州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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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领江淮重地,官高明州知州两阶。明州府衙而今七零八落,竟凑不出合适的迎接排场,幸亏督帅府衙门再度伸出援手,揽下接迎事宜,连接柳知的官轿都是从帅府抬出来的。
前去迎接柳知的人中就有桂淳。
而今他讲述此段,十分谨慎,斟酌词句赞颂。
“只恨卑职是个老粗,讲不出先柳府君万之一二的风采气度……卑职生在京师,后来南下在军中,再回京内,托大说一句,大人物也见过不少,但比得上府君的,真是数来都不用五根手指。”
冀实见过柳知,颔首一同赞美。
穆集、巩乡长和常村正附和仰慕。
桂淳心道,他们必然当我为了拍小柳断丞马屁,巴结柳家人才这般说,哪知道我半个字的谎都没扯,这样的人物,真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见着的。
他回忆当时情形,他们去接柳知,心情实有些复杂。他自从军起就在程帅帐下,程帅是跟着先怀王一同打出来的,但众所周知,这位柳府君的爹柳老太傅一向与怀王不太对付,屡屡向先帝进言削怀王的兵权,程柏也连带着挨过削。
当年在桂淳看来,朝廷把柳老头的儿子派到明州,显然是所谓均衡之术。程帅亲自写信向柳大人知会案情等等乃正常公务。甄画师被迅速拿到,这位柳大人确实有才能手段。日后就如此这般公事公办呗。柳大人归州府衙门接待,待他到了,程帅出面跟他吃个饭,客气客气,而后桥归桥路归路,双方各派一两个人,偶尔碰一下,想来案子很快能破,也不用碰太久,之后事全归衙门,他们只管明州城和百姓们的安全就成。
怎料程帅竟主动要去接柳知,他一提,州府衙门连客套都不多客套几句,立刻欢天喜地把球塞过来。如桂淳这样的小兵都觉得大帅的胸怀着实太广阔,赛过整片大海。
程柏看出他们不情不愿的,教训道:“你们知道什么?这位小柳大人乃当世一流的人品,与怀王殿下甚有交情,不敬说一句,跟他爹老柳大人完全不一样,你们见了就晓得。”
由是桂淳与一众亲兵站在岸边迎接柳知时,见一位身着红色官服的人在众人簇拥中下船,不禁暗暗凝神,用挑剔的目光细细打量。
他而今仍记得,初只远远看到身形时,便心中一动,不得不暗道,不愧世家出身,相爷之子。待再走近些,看清面目,他这大老爷们儿都眼前内心瞬间空了一空,待缓过神,满心唯有赞叹,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什么词句形容比喻,只剩一句——世上竟有如此人物!
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人家怎么就恁会长呢?!
而今再回忆,桂淳仍觉得,他当下尚找不出第二个与柳知相似的人。
若单论相貌,先怀王与今怀王父子,当朝的兰侍郎,云太傅,在桂淳看来都可称稀世绝色美男子,比之柳知,各有千秋,他个老粗不好评断高低。
但令人稀罕的是,柳知虽出身高门世家,当时亦已当了挺多年官了,却是一身超尘脱俗的浓浓书卷气,仿佛仙人一般。只是在桂淳看来,有些瘦了,过于文弱,脸色也偏苍白。
再拿当今人物对比,如柳大人的妹夫兰侍郎,明明是苦出身,气质却越来越雍容和润,一看就是官场境界越修越高。
当前在座的柳桐倚,面容颇似其父,两人身量也差不多,但气韵完全不同。小柳断丞少年气浓重,好像南方春天的柳树,嫩绿嫩绿的,生机勃勃,枝叶正在萌发。
柳知则让桂淳想到帝京郊外群山清晨的秋景,极蓝的天,极清的气,锦绣绚丽。
程柏亲自上前迎接柳知,两人互相见礼言谈,相让入车轿,柳知先到州府衙门,查看卷宗,与府衙诸官员相见,将初会之必须公务一一处理,方才前去接风宴席。
席面十分朴素,程柏与柳知主座,史都尉等几位将官和州府官员相陪。
席毕再会衙署,柳知细看此案卷宗,询问:“久仰白先生之名,渴盼一会,敢问先生在何处?”
左右禀道:“白先生是帅府的贵客,今日想是又去市集了。得晚上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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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大清早就出了帅府,与史都尉和府衙的几位捕快一起去探访五位被害女子住处和遇害前到过的地方。
史都尉中午回了一趟衙门陪席,先行拜见柳知,其余人继续查案。
几人到了晚间才回来,桂淳与几个小兵守在角门,一见他们,立刻告知,柳大人正在帅府,请白先生前去一见。
白如依因要查案,穿了一身平素闲逛常穿的半旧布衫,跑了一天,风尘仆仆,头发凌乱,满脸胡茬,遂笑道:“这般德性恐不堪拜见,待先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又恐令柳大人和大帅久候。”
桂淳道:“大帅特意说了,先生不必拘束,回来直接去便是。”
白如依便随他径到内院的后花园。临水池的小榭内摆着一张小桌,程柏身着一领家常锦袍,坐在桌边,另一人一袭青衫,仿佛一卷成了仙的书册,却是柳知。遥见白如依至,柳知起身,竟迎出亭榭,白如依亦大步向前。
两人在月下停步,端袖见礼。
“仰慕白先生多年,今日终得相见,实乃至幸。”
“在下更思慕大人多年,今得相见,欣喜至极。”
二人再相视一笑,似多年旧识,并肩同往榭中。
只见灯火月色中,一人清逸出尘,仿佛仙人下界;另一人边幅未修,满身俗世尘烟。
如此同行,却异常相配。一个小兵向桂淳嘀咕:“白先生平日里总跟我们厮混玩笑,竟什么场面都撑得住,见这位柳大人都丝毫不怯,真有高人风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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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桂淳讲这一段,都不禁陷入想象。
巩乡长道:“先前听捕头讲述,觉得这位白先生十分通达世情,听到此处,方见其狂傲不羁之一面,果是文士。”
张屏默默看向柳桐倚,柳桐倚亦回视他。
在座唯有他二人明白,白如依与柳知相见为何如此。
西山红叶生初见白如依,理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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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与白如依一同进了小榭,再与程柏见礼落座,史都尉亦来到榭中,四人谈笑一番,待白如依和史都尉差不多填饱了肚子,即谈起案情。
史都尉正好将今日与白如依所查得的情况一同禀报。
早有随从将案件卷宗捧上。柳知取过纪录被害女子详情的一册。
“我粗看过卷宗,惭愧尚未看出这五位女子除却都是年轻的良家女子之外,另有什么特别的共同处。”
史都尉叹:“卑职无能,更未有什么结论。”
白如依道:“依在下之愚见,凶犯杀这几位女子,不太像出于□□,乃别有缘故。”
柳知道:“今日又审那位甄姓画师,他仍称自己并非凶犯。”
白如依点头:“小册子画得色眯眯的,但没有恨,不是他。”
程柏正色:“当下不宜武断定论,还是要查他。”
白如依笑:“在下只是揣测,大帅这般细查才是周详。”
程柏哈哈大笑:“当着柳府君的面,白先生着实客气。”
柳知亦微笑,四人举杯一饮,放下酒盏后,柳知又道:“遵大帅叮嘱,查过江淮、江南一带的刑案卷宗。可惜匆匆赴此,所查实寥寥,伤害女子刑案,每年每地都甚多,不敢轻断是否属同类。”
程柏感叹:“这案子真的难查,当下连凶犯是本地还是外地都还不知道,突地开始在城内杀人,手段如此凶恶。听说这样的人都行凶癖好,只是他杀人的路子又有点飘。”
白如依道:“多亏大帅与都座英明,看出这案犯颇有气力,下刀狠,练过些刀法,使的是长直刀。”
前五名女子都是被利器杀害,尸身有受虐痕迹,不止一处伤,致命伤各不相同,凶犯十分狠毒,每次都连下多刀。
程柏无奈:“有什么用?明州城这么一个大港,走镖的,做买卖的护卫,好舞刀弄棒的,唱戏的,街上耍刀卖艺的,都有这种刀。这人还是个右手刀,若是惯用左手,兴许能筛得更准些。唯可欣慰,这人应不是军中的,军中用兵器天天操练,已经跟喝水吃饭一样了,刻意改也能看出不一样。”
柳知道:“冒昧一问,有无可能,这人惯用左手,改右手使刀,或左右手练不同的刀法?”
程柏道:“府君所想甚是。可恕小将直言,这样人物,戏文传奇里的侠客挺多见,现实中,许是我见识少,没见过几个。刀法是记到心里的,不论用左手还是右手,使的时候两只手完全不一样……天下广大,某不敢武断说没有这样的奇才,只是就常人来说,难。”
柳知抬袖:“多谢大帅教导。”
白如依挑眉:“在下可学着了,下一本里就用上,把颠酒客比下去!”
柳知嫣然:“正是,比下他去。”
程柏爽朗一笑,史都尉道:“待书坊里开卖了,白先生一定告诉我们一声,兄弟们帮你多搬空几家。”
白如依拱手:“多谢多谢,到时在下请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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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说笑毕,柳知又问白如依:“又需冒昧请教,听闻先生断定案犯为男子。可这几位女子均未被奸污,为何先生如斯笃定是男子行凶?”
白如依道:“大人不必如此尊称,喊我老白罢了。唐突说一句——大人一派斯文,平素应少见泼辣妇人,亦没怎么见过妇人打架吧?”
旁观的桂淳和小兵们不由得冒汗,心道白先生着实虎,在大帅面前倒罢了,跟柳大人都这么不见外,真是忒不拘小节。
没想到柳大人竟似白如依这般说话再合理不过一般,摇头道:“实……也见过些,的确见得不多。”
白如依道:“这五名女子的尸身,除了未被奸污之外,还有一个特征,想来大人早已留意。”
柳知双眼一亮:“先生是指,这几名女子都面容完好。”
白如依肯定地回望着他:“正是!女子动手,极喜欢攻击面部,非打耳光即抓,或连耳光带抓。或还捎带上头发。”
程柏悠悠道:“白先生这是经验之谈哪。”
白如依一拱手:“万花丛中过,难免香满身,大帅见笑。当下说案子,被害的五名女子都是年轻的良家女子,家世背景不同,应不会与同一人有新结或累世的深仇。其中有两位女子已成亲,婚姻十分美满。几女抢相好,一个杀了另几个,也不太可能。且若是情敌,恐怕不会放过对方的容貌。女子不伤对方的脸,应是对此人有情……”
程柏肃然:“有无可能,女子对女子有情。”
白如依神情更庄重道:“大帅说得是。但一般女子不似男子多情,一口气爱上五个,再因爱生恨,统统杀掉……”
程柏道:“或就有特殊的?”
白如依再点头:“大帅着实洞悉人性。可五位女子身上的伤都只见怨毒,不见□□。”
史都尉搓搓手:“卑职冒昧一言,记得是在戏里或传奇里看过,有一种痴情人,喜欢上一个人,得不到,就找其他人代替,但又觉得代替的毕竟跟心里那人不一样,就挺闷闷不乐的。会不会,这闷闷不乐,更浓烈一点,好像喝酒似的,喝不起贵的,买了其他的,一喝不对味,反而喝上了火,咔,把杯子砸了!”
白如依、程柏和柳知都深深凝视他。
史都尉有点不好意思:“随便扯的,见笑,见笑。”
程柏一拍他肩头:“可以啊,小史,要不是这五位女子一个长一个样,实在想不出同时像她们五位的会是什么样,这说法,我就信了。”
史都尉脸红了:“一时想远了……”
柳知温声道:“许多大案,特别离奇荒谬的理由往往竟是真相。但我也知白先生的意思,若凶手是女子,不论什么缘故,对这些女子心怀怨恨,大约都会伤到她们的面容。”
白如依抬袖:“多谢大人,某絮叨半日,难抵一句。”
史都尉亦又接话:“确实凶手下刀的手法也像男子,一般女子不会这么狠。”
柳知思索:“若无关于情,便唯有仇怨与恨。”
白如依缓声补充:“极特殊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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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情形,桂淳不可能一一记得复述,只能将记忆中的片段尽量拼凑完整讲出。
张屏肃然不语。柳桐倚听着,面上亦不动声色,心中各种情绪纷杂,更对桂淳充满感激。
他小时候虽一直在父亲身边,但对父亲的印象总笼着一层朦胧光晕。
父亲很疼爱他,手把手教他写字,亲自为他开蒙,教他功课。
但父亲公务繁忙,不能陪他太久,有闲暇时间就待在书斋里。
柳桐倚对父亲的回忆总混着墨与纸张的幽香。
他极其崇拜父亲,知道大家都仰慕称赞父亲的才学,便拼命读书,怕给父亲丢脸。
父亲却让他不要一味地念书,多走一走,玩一玩,看看山野和市集,甚至塞杂书给他读。
「我们柳家人,多有些固执,常被经文规矩框住。你万不要如此。不论身在峰外,遥视江海,还是处之方寸,细观纤毫,心中都要开阔明畅。读书乃为广博,学得格式,识了定性收敛,更要懂放与宽。有条有理,是以无拘无束,圆融旷达。」
他在父亲过世后,才隐隐明白父亲当日言语的深意。
而今能听到父亲昔日过往,心中印象,更又清晰。
桂淳继续讲述。
柳桐倚留神不放过每个字。张屏默默帮他倒了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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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让随从又取来一壶酒,连酒盏也换过,再一一斟满,将第一盏让与柳知。
柳知谦让,程柏道:“理应如此。”自举起另一盏,史都尉和白如依亦各自饮之。
柳知凝视酒盏:“多谢大帅厚赐,下官却由此想到——这般连续杀人的案子,第一位受害人,往往尤为重要。惭愧下官当下仍未想出为何凶犯会挑她下手。”
桂淳讲到这里,又顿了一下,感慨:“待后来结案的时候,卑职再回忆,真觉得先柳府君大人着实神了,一言点出此案的关键。”
张屏听着,心中微微一动。
多年前,在小茶楼中,他听说书的讲到此处,身边那人亦对他说——
「仔细听这段,第一名女子这里藏着极关键的一根线,试试你能否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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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案被害的第一位女子,姓洪,名欣莲,二十三岁,明州越亭镇人士,十八岁嫁到明州钟家,已生一子。她遇害时,孩子才四岁。
洪氏娘家在乡间颇有些田产,都租给别人耕种,阖家住在镇上,镇子街道上亦有几处房屋铺面,算得小富之家。洪氏的公公钟圭做点小生意,昔年到越亭镇谈买卖,租了洪家的房屋居住,偶感风寒,多得洪家关照。钟圭感激在心,发现这家的姑娘尚未许人,遂为儿子下聘,结成亲家。
洪、钟两家皆忠厚本分,自家回忆加邻人作证,都说从未与人结过大怨。
欣莲虽是娇养长大的女儿,性子却很和顺,说话慢声细语,很爱笑,心里从不存气,也不善与人斗嘴。家人都说,她若不高兴,便把身一转,不理惹她的人,跟她赔个不是,一哄就好。即使不哄她,过一时,顶多一晚上就完全消气。
她嫁的是钟家长子伯康。婆婆高氏才四十多岁,内宅事务皆是高氏掌管。欣莲有点懒,素喜做甩手掌柜,婆婆让她学管家,每每念叨总不能等八十岁了还替你们小两口管着,欣莲就笑嘻嘻地说:“没事,等到那时,您老的孙媳妇,重孙媳妇都该顶用了,看她们哪个有才哪个来,反正我看着账本跟一摊摊的事就晕得慌。”
府衙的捕快和史都尉等人都问过,洪氏是否喜欢打扮妆饰。家人皆说,欣莲并不奢靡,甚至因为懒,在家时都不怎么打扮。蝶花衫裙其实是婆婆高氏买布料让裁缝给她做的,她的妯娌们也都有。
欣莲唯有一个爱好,喜欢吃零嘴儿,最爱甜食,尤其糖缠酥脆与各样果仁蜜饯。她偏又吃不胖,天然肌肤细白,身段窈窕。她的容貌在遇害的五名女子,乃至那本蝶花美人图册中都是顶尖的。
她吃不胖,或也因她好四处走动。钟家商户之家,女子不太受约束。按本朝规矩,商贾家不能养奴婢,钟家的随从仆妇都是雇工。因欣莲有子,单有两个勤勉的妇人和一名奶娘服侍。欣莲常常留一名仆妇守在家中,自带上孩子、另一名仆妇和奶娘一同去街上转转。
钟家宅子在明州城北,离街道市集都不甚远。
欣莲平常只在家附近的一两条街上转。街有个品记果铺她最喜欢去,铺中的莲子核桃栗子等糖缠与百果酥堪称明州一绝,她隔两三日就买几包。
两名仆妇一般轮流跟她上街,奶娘则是欣莲带孩子出门便必跟随。她们都觉得欣莲遇害前没有任何异常。
欣莲与其夫伯康十分恩爱,欣莲绝对品行端正,钟伯康亦无别处风流。
欣莲遇害的那日前后,正是钟家铺子近几个月对账之期。钟圭高氏夫妇与长子伯康连着几天在仓房点货,洪欣莲心疼相公熬夜看账,遂亲自煲了汤,给公婆和相公送去,奶娘留在家中照看孩子,两名仆妇都跟着她,乘坐钟家自己的马车。
这日恰好是九月十六,从钟宅到库房,必经过一条兴茂大街。此乃明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街上有座宏法寺,也是明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寺。每月初一初二初三,与十四十五十六几日,寺院附近都有集市,街上的铺子亦有许多优惠。
欣莲不常到这一带,见集市繁华,不由心动。待送汤回来,即在兴茂大街下了马车游玩。
两名仆妇都跟着她。车夫赶着马车预先到街的另一头等候。
欣莲信步顺着小摊看赏,再进各家店铺中逛。两名仆妇成天跟她出来,都知道她的脾气,也有些懈怠——反正即便跟丢了,在果子铺一准能找到大奶奶。她们都是本地平民,帮佣乃为补贴家用,自也有丈夫儿女,亦皆正是好玩好看的年纪,瞧着热闹集市满目琳琅,怎不欢喜?私心也想给自己和家人买点东西,又正应了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道理——都觉得对方紧跟着大奶奶,自个儿可以偷个懒。
一个在木器铺略一住脚。
一个进香料店稍微一转。
两人在皮货摊前打了照面,大眼瞪小眼一定,不由都发问——
“大奶奶哩?”
“不是你服侍着么?”
“不是你跟着?”
到此两人还不觉得什么,光天化日,这么大一个人,怎会丢了?
肯定在果子糕饼铺里。
不然绸缎庄?
再不然卖小玩意儿的摊子?
又不然……
总不能在药铺里。
莫非进庙里了?
可她们到街上的时候已是申时了。寺院过了未时便会关闭大门不再让香客入内。
两个仆妇找到天黑,衙门来人了,整条街都清了,连上临近几条街,加上寺院,每个铺子,每扇门内,都搜过,没有欣莲的踪迹。
直到隔一日清晨,兴茂大街附近的某条小巷口,一个做鲜果生意的店主早起开门,发现门前有个布袋,内里竟是欣莲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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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为什么选她下手?
查案的众人思索多日,难得结论。
史都尉叹道:“卑职无能,当下还想不出凶手因何起意。洪氏确实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但那天那条街上,年岁与她相近,家境不错的美人也不少。当日洪氏去过的店摊,路上见过的她的路人,都说她看起来和和气气的,脾气蛮好,应没跟谁冲撞急眼……”ωWW
白如依道:“在下以为,在闹市中无声无息掳人,极不容易。凶手并非临时盯上洪氏,而是早有预谋,有合适时机便下手。”
程柏道:“掳人不易与早有预谋之间,似并无直接关联。凶手提前安排路线,或就是想在市集掳一妇人杀之,洪氏恰巧撞进他眼中。没有洪氏,也可能是绿氏黄氏青氏紫氏。”
柳知凝视卷宗:“大帅所言甚有道理,这五名女子皆是在街市被掳走,又无太多相似之处,凶手临时随意从街上的年轻女子中随意挑选,目前看来更为合理。”
白如依把玩酒杯,并未说话。
史都尉打圆场道:“若这样,更难查了。卑职倒希望白先生推想的是真的。”
柳知接着道:“我亦留意到一点,洪氏生前爱吃果脯蜜饯,她的尸身被放在鲜果店外,是否藏有深意?”
白如依转动酒盏的手一定,史都尉道:“禀大人,今日白先生与卑职等,去钟家问话,特意问到这一条哩。”
柳知钦佩地道:“这一点先生果然留意到了。”
白如依道:“某今日顺便问了一下钟家人,洪氏平日里隔几天就要买甜食,买的还不少,她自己岂能吃完?”
钟家人都说,洪氏买了并不是自己吃,家人都有份。吃不完就赏仆妇。她娘家送了她铺面当陪嫁,零花都是她自己的钱。钟家的另两个儿媳颇羡慕乃至有些泛酸,觉得洪氏有钱腰杆儿硬,当然会做人,难怪婆婆偏心眼。
史都尉神色复杂地补充,那些仆妇当他们的面称赞洪氏,并叹息惋惜,但从别处打探得来,仆妇们受洪氏这些小恩小惠,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情。她们都是勤快妇人,觉得洪氏就是个会投胎的好吃懒做败家娘们。这些东西反正她也吃不了,白做人情罢了。
提到洪氏平日喜好时,洪氏儿子的乳母含蓄地道:“小少爷一嘴虫牙,大夫说不让吃甜,大奶奶还是买,买了又不让小少爷吃。小少爷急得哭个不住,大奶奶也是心大,还笑嘻嘻的总拿零嘴儿逗少爷。”
另一位仆妇忙找补:“大奶奶极疼小少爷的,多是亲自带孩子,小少爷离了大奶奶一时就哭着找。这些时日,小少爷夜里都睡不着,总问大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话到这里,哽咽不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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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道:“如此,岂不是又合上了那本美人图册?都以为无干系了。”
美人图册的第一页,洪氏的画像旁,绘着一枝莲花,数片花瓣凋落,题了几行小字——
「欣欣出水自娉婷,吐香含露更多情;一朝享得甘甜尽,何问花好便凋零?」
程柏拍桌:“甘甜,这俩字,不就是说洪氏爱吃甜?!”
史都尉愁眉苦脸叹:“末将也是很晕乎。”
柳知皱眉:“画师甄仁美一直咬定,所有图册中的女子都是鲜戴教他画的。题的字句,亦是鲜戴与他一同斟酌想出。”
程柏挑眉:“姓鲜的怎么说?反正这些人的嘴,轻易不能信。我就说这俩孙子绝不能放!”
白如依道:“之前可能未向大帅禀报详细,鲜戴招得倒是挺痛快,说他确实认得洪氏。是他把洪氏的相貌告诉甄仁美的。”
据鲜戴供认,钟家是明州城内老门老户的人家,他早就认得,亦一早听闻钟家老大娶了个酥嗲嗲的俏佳人。钟宅所在的那一带住的多是小商户人家,女眷大都精明能干,似洪氏这样的女子不多,她又爱出来转悠,街坊间挺多关于她的闲话,说钟家大媳妇真是个蜜罐里养着能享福的女子。
不过鲜戴只见过洪氏一回,可巧就在洪氏遇害前不久,他往街上的一个铺子里送吉祥挂帘,迎面见路边停着一顶小轿,一个小娃在轿边打滚痛哭,一名年轻女子站在近处,旁边还站着两个岁数大一点的仆妇。
鲜戴知道此女肯定是小富人家的女眷,远远瞅着,那女子打扮与身段便不一般,他低头快步走,到近前时深深看了一眼那年轻女子,顿时赞叹,漂亮,怎的就如刚从树枝上刚摘下的荔枝才剥了壳一般的娇艳!不知谁有恁大福气!
仆妇察觉到他的眼神,挥袖驱赶。鲜戴听那娃是在哭喊牙疼,吃糖,灵机一动,从随身背袋中取出一幅卷轴,上前唱念:“牙疼吃不得糖,确实苦得慌。不忙,不忙。夫人少爷请容小的禀,请往此方看,小可这里,有神仙像一张。尊神之圣讳,千古人颂扬,忠义盖寰宇,豪情震霄汉;赤兔咤雷电,青龙斩魍魉;天下谁不知,关帝字云长。不论它,稀奇妖乔精灵怪,还是那,刁钻蛮滑伶俐虫;管教它,神光一点身粉碎,圣容显处湮做灰。三支香一盏水,珍肴蜜糖吃满嘴;长敬礼虔诚拜,子孙万代福自来!”
地上打滚的小娃听他唱着,竟不哭了,那女子掩口扑哧一笑:“哎呀,从没听说关公能治牙疼。”
一名仆妇斜挡住女子,呵斥:“唱莲花落的花子竟也穿绸着缎的了。去,去,没的赏钱给你!”
鲜戴作势一揖:“小可书画为生,一寒士尔。真真不是姐姐们所说的花子。见小公子哭得苦恼,方才冒昧上前。须知牙疼是牙虫作怪,关圣镇得住世间魑魅魍魉,小小一两只牙虫,何足道哉?”
女子嫣然道:“小儿的牙虫岂敢惊动关圣,唐突冒犯,万死,只消请郎中看治,多谢尊驾厚意。”微一福身转步上轿,仆妇自也抱起小儿送进轿中。
鲜戴目送小轿远去,询问路人这女子是谁。
路人暧昧笑道:“怎的聊了半晌竟不知其芳名?就是钟家大公子的娘子。”
鲜戴向白如依唏嘘地道:“我当时还震惊,听说钟家大郎娶的是个乡下镇子上小门户的女子,竟如此娇憨美艳,又辗转问得她的闺名,谁知未过多久,就起了凶案……”
程柏冷笑:“这货,难怪能想出画那缺德册子!他跟那个画画的,都得接着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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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常村正和巩乡长听着桂淳讲述,也不禁动容。
巩乡长道:“再冒昧一猜,方才捕头说,先府君大人慧眼神断,一下便点出破案关键在第一名女子身上。是否这女子遇害的缘故身爱吃甜食?她的尸身被放置在鲜果店门前,或是她平时颇多浪费,凶手觉得她贪吃且奢靡?”
桂淳拱手:“乡长几要看破真相,令某钦佩。实不相瞒,当时办案,也曾这么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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