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内人声沸扬, 一瘸一拐走进来的灰衣青年, 显得毫不起眼。
苏小昭口渴得紧, 径直走到一个空位坐下, 斟了水便喝。“咳咳……”被意料之外的酒味呛到,她掩袖咳几声, 微顿, 又皱眉喝完。
酒杯方搁下,眼前光影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落座对面。
“兄台请。”来者不语,苏小昭只将酒壶推去,拿宽袖胡乱擦了下嘴,便起身让开。
忽地, 拐杖被桌脚一绊, 身子一歪, 只见对面本来沉默的男人,瞬息间放下酒壶,探手去扶她。
“砰”一声,人是扶住了, 桌上的酒壶却被撞倒,洒了黑衣男子一身, 浓郁的酒味散开在两人间。
“哎呀,兄台对不住。”手臂被男子的大掌稳稳托住, 苏小昭抬眼, 这么近的距离里, 看到了男子无光的黑眸下不易见的紧张,她退开身子满是歉意,“都怪谷歌腿脚不便,还请见谅,兄台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吧。”
“无碍。”男子微沉的声音。
苏小昭歉意一躬身,拐着杖擦身走过,连眼神也没有多给一个。
男子忍下身上伤痛,微张嘴,欲言又止。
眼见她走远,男子又欲起身跟去,却被一个来人按下。
对方小声低语道:“影五,可算找着你了。你别再跟着小疯子了。”
影五木然抬头看向影六。
“你怎么伤没好就跑了出来,而且来这里,若是被晋秦两家的人发现该怎么办?”影六急道。
影五说:“可是小姐……”需要影卫保护,何况还腿伤未愈。
“嘘!”少年眼珠子一转溜,见四下无人注意,说:“别叫小姐,小疯子唱起戏来六亲不认的。”
看着影五木讷死板的眼睛,影六无奈摇头,别指望小疯子,不,是谷歌,在这种时刻会对他怀有一丝主仆之谊,至于嘘寒问暖、关心伤势更是不可能的。
而且连他和影一都被吩咐不能跟着,更别说是影五了。
影六瞥向他脏兮兮的衣服:“快走吧,不然小疯子又跑回来撒你一壶酒了。”
※※
两人离开的时候,苏小昭拄着拐杖来到了乐者云集的乐斗馆。
明明是乐斗馆,但在今日的摘星阁里,反而是此处算落得个清静。
想来也不奇怪,毕竟奏乐奏乐,要是大伙儿一起抚琴、鼓瑟、吹笙、击磬地一锅上,任你绝妙之音也是噪音,谁会这么不惜面子?
“听说今日坐馆之人,是前段时间名声鹤起的歌姬苏吹雪……”有人低声交耳道。
“正是,我素有耳闻,却不曾听得她的琴音。”一名抱着古琴,正值芳龄的女子好奇道。
“不过一介平民,能奏出什么高雅之乐?”有人鄙夷道。
本来算安静的馆内,因这个话题而稍热闹起来。
“哼,真是井蛙之见,”果然,当即有“吹雪后援团”的人一搁酒杯,起身唾道,“在下有幸听过吹雪姑娘的歌乐,确乎是余音绕耳,令在下寤寐思之。”
一名蓝衣贵胄子弟反驳道:“呔,我倒是听过,但那等俗气的新乐,又怎比得上雅乐、古乐?”
一时间馆内两派互不相让,要不是抱着乐器顾及斯文,就差捋袖子上手了。
苏小昭支着拐杖,拎着三角铁,云淡风轻地从中走过。
不关她的事。
“既然你自诩琴技高雅,不屑吹雪姑娘的琴音,待会鼓乐之后,何不第一个上去应战,让我等开开眼界?”先前出声维护的男子道。
“这有何难?”蓝衣贵胄子弟轻笑。
“铛——”这时一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昭示摘星阁的乐斗正式开始。
“好了。多说无益,是骡子是马,待出来溜一下便知。”
众人齐齐望向正中央的高台。
苏小昭放下拐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托着下巴——打瞌睡。
按照以往惯例,此时是一名德高望重的乐官,先在上面讲解乐斗的规则事宜。
乐斗并不只是比谁的旋律悦耳、谁的技艺高超那么简单。
当今南宛皇朝,向来推崇“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强调“乐”之于人的品德修养作用,与某种意义上的政治教化作用。而摘星阁有擢选英才,为朝廷输送新鲜血液的天然职责在,更是偏向后者的考察重要性。
所以乐斗,往往是以政事为体,颂讽喻谏皆可的形式进行。
至于如何分出胜负,则是由坐馆之人谱乐而奏,而座下但凡挑战者,须听律知其意,然后以技高一筹的乐曲压制之,即可得胜,成为次日的坐馆之人。
七日间若一直无人得胜,坐馆之人便不会变。
胜负之分其实并不难,乐官皆精于审音调律,孰高孰低,于他们而言是一听便知,当然座下诸人也不是聋子。
当然,虽说曲高曲低好分辨,也不是每一场乐斗都是悬殊的,两年前摘星阁的一场乐斗,便是有两人高低难分,听者和乐官都各执一词,那时据说是搬来了雍家大公子救场,才最终决出胜者。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常见,十年间可能出现两三次,便算多了。
……
高台上的乐官细细讲解完后,话音一转,却道:“今日吹雪姑娘不会亲临乐斗馆,她已将所谱之乐,教于四位歌姬齐奏。”
台下一时间议论纷纷,颇有异词。
齐奏的方式素来有之,算不得稀罕,但坐馆之人完全不出场,便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公子,就真由得那歌姬如此胡闹?”楼上,谢筠不解望向自家主子,显然苏吹雪不是多么忠主的人,公子比他更清楚,为何还如此做呢?
“且看吧。”雍和璧不说话,温淡的目光随意落下。
楼下,打着瞌睡的苏小昭睁开了一只眼的眼缝,又阖上——其实作为一名门客而言,比起其他人,雍和璧算得上是最合她眼缘的“主子”了。
他不信任她的忠诚,或者说是不在乎。但在用人方面,他选择将重要的乐斗馆首日的坐馆之位交与她后,只要不是毫无理由,便任由她不拘一格地行事。
他只用有用之人的,有用之处。
只是他惯常爱惜羽毛,不会像晋斐白一样,肆意招收三教九流之徒,不顾声名的狼藉而已。
当然,苏小昭知道像雍和璧这样的人,不至于没有后手,用她不疑的基础,很可能只是建立在拥有为她兜底的实力上,但这也不妨碍苏小昭对他有一种“矮子里拔将军”的欣赏,毕竟是他的话,总好过对头那位她的情敌,也好过抄了她家影卫部的秦家小子……
“这样恐怕有不妥吧?”果然底下有人疑道,“齐奏并非不可,但吹雪姑娘若不露面,就算是她谱曲,又如何能考察她的琴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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