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凝目看清林中那个渐行渐近的身影后,感到有一点惊奇。
来人只是一个普通侍卫,穿着晋王府的侍从服饰,相貌平凡,脸上带着下人惯有的毕恭毕敬的神情,却不像有什么高深的武功。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人,怕是丢到人堆里就找不出来了。
江麟也看清了来人,立刻带着怒意冲那人道:“大胆无礼!你刚才那话是对谁说的?”
那侍卫恭恭敬敬道:“小人一时心急,请世子恕罪。”
江麟怒道:“我见过你,你是晋王府的侍卫?”
侍卫低头:“是。”
江麟继续质问:“谁叫你来的?我父王来了么?”
那侍卫垂目道:“小人不敢擅自做主,是几位殿下听说世子独自出行,特命小人来接世子殿下回去。”
江麟这才放心,他目中无人地扬起下巴:“也好,本世子正想回去,不过回去之前你还要替我做一件事情。”
侍卫忙道:“小人遵命,不知世子吩咐小人做什么?”
江麟冷哼一声,突然指着我切齿道:“你给我狠狠地掌他嘴!”
侍卫似乎吃了一惊,他看看我,我便回看他。
江麟龇牙摸了摸自己肿起的脸,摸完之后怒意又深了一层:“愣着做什么!快打!”
那侍卫再看看江麟,最后挽起袖子,向我低道声:“得罪。”慢慢向我走来。
“谁敢动他!”本来在牵马的易青怒喝一声,放下缰绳,快步走来挡到我身前。
“我敢!”江麟“刷”地抽出腰间宝剑,怒冲冲地指在易青身前,“南蛮子,你还反了?”
易青忍不住大怒:“小崽子,你真当自己是个东西?”劈手成掌,便向江麟挥去。
我拉他不及,忙叫道:“易青住手!”易青充耳不闻,几个来回避过江麟手中剑锋,动起手来。要不是他腿脚不便,江麟早就受伤了。
大概事情来得突然,易青武功又远高于他,江麟显得有些慌乱,又几个回合之后,便被夺去了长剑。
我急道:“别伤了他!”
易青微微一顿,江麟已经厉声向旁边那侍卫道:“还看什么!给我杀了他!”
易青怒意又起,抢在那侍卫行动之前,挥掌拍向江麟头顶,好像豁出去一般。我没料到他居然下杀手,大惊之下冲过去阻拦。
就在这时,旁边的侍卫动了动,易青的手臂被硬生生截住,看到拦住他的侍卫,他却显然吃了一惊:“你!”
那侍卫向他摇了摇头,另一只手轻轻一砍,江麟后颈被击中,软软倒了下去。侍卫伸手将他接住,低声道:“现在还不能杀。”
侍卫把江麟交给易青,走到我面前,忽然单膝跪地:“小人程休见过殿下。”再抬头时,他眸中精光忽现,全没有方才的低声下气,只是语调依旧恭敬,似乎带着一点激动。
我移了移步子,并不接受他的跪拜,只淡淡道:“你是来开玩笑的么?我不认识你,也并不是什么殿下。”
程休急道:“请殿下相信我,小人本是南越人,在晋王府隐藏多年,时常与南越军中互通消息。数月之前,小人见到了被俘的易将军,不敢贸然暴露身份,所以虽与他朝夕相处却一直隐忍不言。直到昨日,小人见易将军被送往韩王府,恐怕相见困难,这才袒露真情。不瞒殿下,小人一月之前曾在宫宴中见过您,当时不敢肯定,于是便拿这件事向易将军探询,才知道果真是您。”
我抬眼看看易青,易青把江麟放倒在地上,也忙跪地道:“殿下恕罪,属下多方求证,相信程大哥的身份决无问题,这才敢以实相告。程大哥能够与我军中互通消息,必然能为殿下重振声威助一臂之力。”
我看到易青脸上的诚挚,叹一口气:“那么今天的事,你又是怎么想的,从一开始就打算将燕王世子除掉么?所以不顾我几次出声阻止,硬要将他杀了才罢休?”
易青感到我的不悦,忙道:“殿下息怒!属下一开始只是想用这小崽子做个人质,引起混乱,然后趁机将殿下带离围场,又想到一人之力无法做得妥当,于是借故与程大哥取得联系,请他暗中助殿下离开。只是……”
“只是没想到我跟了来,而在刚才,你突然对程休的动机产生了怀疑,所以先下手为强,是么?”
易青难为情地看了看程休,低声道:“是。”
我淡淡点头:“不枉你在我身边几年,不止懂得随机应变,还知道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起来罢,我不敢接受你的跪拜,更不敢受你一声殿下。”
易青慌忙抬头:“殿下!”
我却不看他,只道:“你还听我的话么?”
易青更加失措:“殿下何出此言!殿下但有所命,属下焉敢不从?”
我低声道:“可是我昨夜的一番话,你却全当作了耳旁风。”
“我……”
“你把燕王世子扶起来,别让他受了凉。”易青只得重新把江麟抱起,让他靠坐在一株树下。
我又看着程休:“事已至此,我不能再否认,可是少不得还要怀疑你。以前军中派往北魏的密谍,虽然我不会亲自过问,但是大致心中有数。你何时来到北魏,属哪一支,受谁统领,平日传送消息又是透过谁,还要说说清楚。我不知道你与易青怎样达成了信任,不过从你二人刚才所为看来,你们相互之间还有所保留,心底未必不是存了利用对方的心思。易青怎样我心中有数,但是对你的认知,就要取决于你下面的话是否够分量了。”
程休目光一慑,随即向我再拜道:“殿下明鉴,小人乃庐陵人氏,五年前受江夏总帅霍信将军之命潜入北魏,属‘赤冲’ 一支。晋王府主防我长江中下游一线,因此小人主要探听北魏南营对我军动作,现在每月初一个叫李义的人会为小人带来指令,月尾再与使馆中一位姓范的大人会一次面,将情报送出。因为小人只是接受例行命令而已,虽然接应的同伴见过不少,却无缘知晓统领大人的名讳。”
我仔细听了,转头问易青:“他真的是庐陵人么?”
易青认真点头:“属下确定无疑,南越军中的事我也问过,并无破绽。”
我又问‘赤冲’中其余人的情况,他都对答如流。最后,程休从怀里拿出一块小巧银牌和几封书信:“这是小人的信物和保存的几次重要指令,请殿下过目。”
我拿在手中翻看几次,又问了一些细节,确定并无作假,向他一笑:“果真是我南越功臣,快请起。”
程休道了谢便站起来,我将信物交给他,有点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年四月初,晋王派人在南越假扮蜀川‘流砂会’的事,你可知道?”
程休微微一愣,立刻又跪倒:“小人事后才获悉此事,万万没想到竟害殿下和易将军遇袭,请殿下责罚!”
我扫他一眼,摆摆手:“罢了,不能怪你。”走到昏迷的江麟身前看了看,又向程休道,“已经公然冒犯了燕王世子,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也没有主意,不知道你事前是怎么打算的?”
程休不假思索道:“只要殿下应允,小人可立刻通过‘赤冲’的人将殿下秘密送回南越,到达南越之后,不管殿下要联络哪几位将军,都可以及时办到。”
“你的主意不错,” 我淡淡道,“不过燕王世子要怎么办?”
程休又道:“小人看出殿下不想伤害世子,也不愿引起纠葛,窃以为可以按照易将军的最初计划,将世子藏在某处,殿下则可趁乱离开洛阳。”
我听了微微一笑:“本来是不错,可是你们都不知道,在我离开之前,已经命人去通知了燕王,算算时间,现在他快要到了。”
程休脸上现出一丝焦急:“殿下怎不早说?事不宜迟,我们快动身罢。”
我却敛了笑容,冷冷盯着易青:“不只燕王,怕是韩王也会快马加鞭地赶到,杀了江麟,我们全都在劫难逃;将他藏匿起来,要不了多久,燕王手下铁骑一样能及时将我们追回。”
易青变了脸色,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什么。
我毫不留情,继续道:“不经我同意,擅自想出这样草率的计策,如今退无可退,你有什么话说?”
易青目中一颤,慢慢咬紧了牙,突然下决心般道:“属下犯下大错,不敢求殿下原谅,惟愿背水一战,拼死也要助殿下返回南越!”
我沉沉道:“好!你既然报了必死的决心,我就为你指一条死路,你敢做么?”
易青决然道:“赴汤蹈火,绝无反悔。”
我从地下拾起江麟的宝剑递在易青手里,肃然道:“你即刻带世子回去,等见到燕王,你便以世子相要挟,等到你被捕,我们就可以脱身了。”
易青接过宝剑,深深地看我一眼。
我回身牵过一匹马,叮嘱道:“东南面的山路比较徐缓,你骑马下去。记得不要真的伤了世子,否则惹怒燕王,被他追查起来,我们便再无机会。”
易青向我拜了几拜,目中含泪,神色间却没有多少遗憾,他将江麟抱上马背,接着自己跨上去,又深看我一眼:“殿下保重!”拉紧马缰,朝山下奔去。
程休眼中流露出佩服神色:“易将军一片忠心,殿下却能想出如此丢卒保车的狠招,小人由衷叹服。”
直到再听不见马蹄声,我才回身向他一笑:“你觉得我狠心,为什么却不阻止?”
程休正色道:“孰轻孰重小人还分得清。”说着牵过另外两匹马道,“殿下请上马吧!”
我微微笑道:“以你的武功,即使上了马,你若要将我追回来,不费吹灰之力罢?”
程休目光一闪,接着垂首道:“小人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我负手踱了两步,悠悠道:“五年之前,我率军攻入成都,颁下严令不得扰民,否则按军法论处。有一名偏将曾与城中一商贾有仇,不顾军法,趁乱将那商人杀了,后来追查起来,虽有众军士劝阻,我还是没有留情,从那之后,安抚蜀民顺当了许多。我依稀记得,那偏将是庐陵人氏,姓程,不知道你认识么?”
程休神色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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