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要有点感激唐基了,我也明白了迷龙方才的心情了,茫然地跟唐基点了点头,他只管挥手让我赶紧去,而司机在迅速地发动汽车。
车在旷野上行驶着,追着前边那个扛着一袋子沉重的黄白之物猛奔的家伙,我看见迷龙又摔倒了一次,然后爬起来七劳八素地找到他摔脱了手的银元,我觉得我像在追逐一个死鬼,我觉得我在追逐我那些已死的弟兄们。
我:“上来!”
我们已经抄到迷龙的身侧了,那家伙还在跑,一边回着头,给我挤出一个梦幻似的笑容,皮笑肉不笑的本能。
我:“你要扛挺重机枪跑到禅达吗?”
他明白了,车还在减速时他就把那一袋子砸了上来,把我砸了个人仰马翻,然后他自己翻了上来。
车又开始加速,我没好气地掀开那一袋子铜臭,但我甚至没心骂他,我瞧着他的手,上边划拉出个足两寸长的大口子,他的膝盖也摔破了,破口上露着伤口。
我:“你挂花了!”
迷龙看看自己的手,随手把血甩在我的身上,“哦”,然后他便一直看着就快要合上的那两块阴霾,“快呀,快点啊”,他魂不守舍地说。
我们猛冲向禅达的时候日军已经开始投弹了,我们看着第一串纺锤形物体从机腹散落出来。
“快呀快呀快呀!”迷龙瞪着那里大叫着,后座上不知道哪个图舒服的军官把手枪连套挂在座上了,迷龙便拔出那枝枪挥舞着:“快呀快呀快呀!”
硝烟和爆炸已经着落了这里千年无战事的街道,碎石和弹片飞舞,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们像是忽然来临了一个巷战的战场——而这就是禅达,这让我发噩梦一般地不习惯。
设在各处的高炮在通通地响。日机在头顶上凄厉地鬼啸,这一切都不值得我们去关注。我只是瞪着这眼前的尘烟,迷龙拿枪指着玩命减速的司机头顶。
迷龙:“冲啊冲啊!冲啊!”
别信人能被枪指着脑袋去冲锋,司机刚减了速又猛加速,车猛撞在墙上熄了火。迷龙一秒等不得了,翻身下了车,还没忘拎下他的袋子。
迷龙:“笨蛋笨蛋!笨蛋啊笨蛋!”
那是说司机的,司机管他笨蛋聪明蛋的,已经跳钻到车下给自己找了防空洞,迷龙在烟尘里跌跌地冲。我刚下车就丢失了他的踪迹。一个炸弹在我们左近的屋边爆炸,这倒让我找着他了。我下意识地对着爆炸处转过头,迷龙站在炸尘里,我想他死定了。
我:“迷龙!”
那家伙木然地转过头来,我想他被炸晕了,一块鬼知道是弹片还是碎石从他肩头划过,又是个大口子。但性命无恙,冲我麻木地笑了一笑。
我:“别发疯啦!——我不想再见不着你!”
他笑了一笑,然后又冲进炸尘里找不见了。
我也发疯似的冲进了炸尘中,真的,我不想再见不着他,我不想再见不着我们任何人。
我又脏了,本来跟着死啦死啦那通玩命的洇渡已经把我洗干净了,我跌冲地在遥远的和贴近的爆炸中跑着,我终于看见迷龙的家了。
谢天谢地,一个临时急设的高炮炮位就在他家门外通通地射击。牵引车停在一边,而迷龙正从院子里把我的父母,抱着我妈,拖着我爹,从院子里弄出来。放在一个安全的角落。我冲进去,迷龙老婆正用身子卫护着雷宝儿,好吧,迷龙救我家的,我便救他家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抱起雷宝儿。拽出迷龙老婆。
你并没有更安全的地方。禅达没有防空洞,我们就把他们塞在墙角。这样他们就有两面有保护了,第三面我们拿自己的身体保护着,这样我们就把我们的家挤在一个三面不漏风的死三角里了。刚开始像是卫护,但后来就像拥抱,轰炸并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迷龙的家完好无损,我们只是在轰炸和高炮的射击声中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我父亲:“了儿,这些日子,你上哪里去了?”
我:“没去哪…哪也没去。军务繁忙,繁忙得很。”
我父亲:“…要反攻了?”
我:“反攻了。嗯,反攻了。”
我真的是很想哭泣,但我没哭,我只是尽力张开了双臂,把他们四个人——不,五个,连同迷龙拥抱在一起,迷龙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我想他有同样的感触,抱着所有人,同时…还不忘一颗狗头在他老婆身上蹭。
迷龙老婆就推着迷龙的头:“说了没事的。非得把我们弄出来做什么?”
迷龙就唏嘘着:“真以为见不着你们了。真以为完犊子了。”
迷龙老婆就改推丫脑袋为拍丫脑袋:“好啦。乖啦。”
迷龙忽然就大叫起来:“呆这干啥?”
我只好瞪着他:“你说呆这干啥?你拽出来的呀!”
迷龙:“这屋里有墙,比咱们能扛炸弹皮啊!”
我:“你拽的呀!”
那厮的挠着头,看着盘旋于禅达上空的阴霾,它是死神也许没错,可是离我们很远,又有一架敌机冒了烟,而迷龙家门外的高炮也通通地打得滴水不漏一我也不知道高炮是怎么个打法,但至少让人看着很有信心。
于是迷龙的理性和记忆便都恢复了:“我那一袋子呢?谁拿啦?真金白银的卖命价啊!”
我:“我偷啦!”
迷龙老婆:“你扔屋里的?是什么东西?”
迷龙也不说:“呆这干嘛呀呆这干嘛?回去回去。”
他就把人又往屋里涌,我气了个半死,瞪着:“迷龙!”
迷龙回头,我冲他比了个小手指头。
迷龙:“嘿嘿,嘿嘿。没事,没事啦。我去给他们垒个防空洞。”
我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垒,我惊魂初定。都早跑岔气了,我累得要死,看着他们进了屋。累极了,也亢奋极了,我窝在原地没动,现在最值得一看的事是炮手们**,“方位角7-00,距离1500,搜索!”“标正瞄点…瞄点正确!长点射!放!”,诸如此类这样子的口令在那个上尉指挥长的嘴里喊着。
炮手们通通地放着,一切都很精专的样子。我呆呆地看着。现在地感觉还是很不错地,这一切都是很好地,都是很有值偿地。
我一边对老天爷感着恩,一边走过去,就我这外行能看出来的,这高炮的打法是需要大量地耗费炮弹。我就帮他们把炮弹从牵引车搬到炮位旁。他们忙于调整方位,响应口令,也没功夫搭理我。我再从车上扛下一个弹箱,就被迷龙接过去了,丫身上又是水又是沙土的,也不知道搞了什么玩意。
迷龙:“我把一家四口子全塞大床下边啦。哈哈。”他对自己很满意:“压了足六床被子,泼了八桶水,盖了五担沙子。哈哈。”
我:“你老婆回头洗被子非骂死你不行。”
迷龙:“老婆都不骂了,做男人干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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