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爷子带着强子跟二蛋出了门,婆婆千安万顿把掌柜的送出门,在门里一个劲抹眼泪。刘老爷子坐上马车,强子跟二蛋商量好轮着赶车。刚出城,就远远看见路上站着个小后生,戴个礼帽穿着长衫立在路上。走近了就听见有女子叫了一声爹,三人莫名其妙,左看右看没女人啊。女人扑哧一下笑了:“别瞅了,是我。”强子眼尖,看出了端倪:“少奶奶,你咋在这儿,还打扮成这样,都认不出来了。”刘老爷子从车上下来喝叱道:“胡闹,快回去。”女人连声央告,哭得梨花带雨:“见不着林子,不如死了。”刘老爷子没办法,只好带着儿媳妇上路。四人一行走走停停,一直走到西安才换乘上火车,打发二蛋赶着马车往回走。强子扛着行李,三人直奔火车站,上了陇海线,打问了一下,需要转好几趟火车才能到上海。
女人跟刘老爷子、强子上了火车,一路朝东向南行进。路上时停时歇,不停换乘火车、卡车、马车各式二样交通工具,甚至有几段还是步行。一路行来,一行三人深切感受到交通的不便,市面的萧条,路上时而就能遭遇面黄肌瘦、背井离乡的难民,女人在心里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兵荒马乱的年月,普遍人的日子真的是很难熬。”
一行三人也不敢出城外看看,只是留意着城里的景象和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等,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遇到甚事都存着一份小心,生怕出什么乱子,惹上点儿甚事,可麻烦还是在不经意间上身了。
那一日,刚下火车把大件行李寄存了,准备找个歇脚的地方,就遇到一伙饥饿难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哄抢粮店。远处跑过来一队军人,二话没说,抡起枪杆子就是一顿猛扫猛打,连拉带踹驱散饥民。饥民哭嚎着一哄而散,好些人被挤倒推倒踹倒,任人踩踏。三人赶忙进了旁边的饭馆,坐在窗户跟前的位子上朝外瞅,伙计们也不晓得跑哪去了,没个人招呼生意。馆子里乱哄哄的,一时间涌进了不少人,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些饥民就不该放进城里来,就该叫他们到别处去。”有的说:“听说米价又涨了,比去年这会儿都涨了快一倍,往后的日子可咋办呀。”有的说:“听说徐州那一带最乱,前一段成天打仗,炮火连天,死了不少人,人都往外处跑,如今兵荒马乱的,到处都在打仗,能跑到哪去呢,人离乡贱,乱世人活得不如太平犬,还是不要乱跑的好。”有的说:“整天打来打去,啥时候是个头啊,叫小老百姓可咋活吗,……。”这些话听得三人面面相觑,五味杂陈。刘老爷子悄声跟强子说:“护好兰子,稍平稳些就回去收拾行李赶紧走。”可是三人没一会就晓得走不了啦。馆子门口街上过来了一群荷枪实弹当兵的,把门堵了,说要一一排查有没有混进来的闹事者,好像听说刚才踩踏死了人,有当兵的伤亡了。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默不作声。排查到他们,三人拿出在天津开的良民证给当兵的看,刘老爷子还偷偷往当兵的口袋里塞了几块大洋。当兵的没吭声,没为难三人,继续排查别的人。过了很长时间,排查才结束。这中间,有个大汉骂骂咧咧的不服气,当兵的当场没二话,两枪托放翻带走了事。看得一屋子人目瞪口呆,心惊肉跳。三人没吭一声,在当兵的撤走以后,急匆匆往火车站方向赶,在路上随便找了个馆子吃了点饭,就准备走。一出饭馆就有个女娃娃抱住女人的腿不放:“哥哥救救我,求求你啦。”女人四处瞅了瞅,远处有几个街溜子正朝这边追过来。女人二话没说,就赶紧拽着女娃娃往前跑。刘老爷子跟强子没办法,也撒腿跟着两人跑。跑过好几条街,喘得跟狗似的,一行人累得停在街角直不起来腰。刘老爷子喘匀了声对儿媳妇说:“没看出来,你跑得疯快,比野兔子还能行,年纪轻就是好啊,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三人这才询问女娃娃咋回事,女娃娃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她的事,大概就是跟爹娘逃难来的,爹娘把她卖给了人牙子,跟别的娃娃关在一起的,也不给饭吃,饿得不行,看那一伙人好象喝多了,女娃娃就想跟着几个大娃娃逃跑,找点吃的。几个人相帮着叠罗汉爬过院墙,有个娃娃一闪失,从墙上掉了下来,动静有点大,惊动了看守的人,一伙娃娃如鸟兽散开,拼命往前跑,一会儿就失散了。女娃娃实在困得不行,在僻静处坐那儿就睡着了。天亮巷子里有了动静,她才醒来,准备上街上讨点吃的,找找爹娘。游逛了半天,发现人牙子在找人,就赶紧躲开,不想还是被发现了,于是就有了前面那一幕。三人商量了一会,感觉还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准备带着女娃娃一块上火车离开。在火车站买好票,刚好有火车快到了,赶紧取了行李直奔站台,等了没多久就上了火车。在车上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坐好,没一会车就开了。火车缓缓驶离车站,女人瞅着窗外,在站台上又瞅见到了那伙牙子:“看来还不死心。”那伙人也好象看见了车上的女人跟女娃,紧追着直骂娘,可火车已经动了,再无追来的可能。四人松了一口气,女人心里想着:“可别再出甚事,顺顺利利到上海吧。”也许是她的祈求灵验了,剩下的路程再没出甚异常的事儿。一行人终于历经千里,顺利抵达上海。
出了火车站,叫了三辆黄包车,四人没多久就到了榆生在租界的家。强子上去见到榆生,就叫他下来:“掌柜的跟少奶奶来了。”慌得榆生连滚带爬下了楼,见到掌柜的赶忙说:“咱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不远就有个相熟的饭店,安静干净,住下没问题,离得近,好照应。”榆生帮强子扛上行李,带着大家伙到饭店安顿好,洗漱完就在饭店吃了顿饭回到客房。榆生心里一直紧张的很,生怕掌柜的跟少奶奶看出点什么:“幸好少掌柜最近在医院看护海涛,吃住都在那里,没在家,不然就跟强子撞了个正着。”刘老爷子喝了几口榆生泡好的茶,翘着腿坐在沙发上说:“说说吧,最近生意买卖咋样。”榆生忙活得出了一头汗,立在掌柜的跟前急忙回话,把这几个上海的生意买卖情况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还评说了一番时局跟买卖的动向。刘老爷子没说太多的,沉默半响才说:“就这些,没别的了。”他说完说直直的盯着榆生再没吭声。榆生心里直打鼓:“少掌柜的,我快撑不住了。”所幸掌柜的终于发话了:“大家伙走了这么远的路,都累了,歇歇,明天再拉。你回去忙你的,明天带大家去商行瞅瞅。”
榆生出门下了楼才如获重释,赶忙叫了辆黄包车往医院走,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找少掌柜的,见了男娃着急忙慌的说:“少掌柜,老掌柜来了,少奶奶也跟来了,我怕瞒不了几天。”男娃一听这话就愣住了,在地上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都快把榆生转晕了才说:“不能叫我爹跟兰子晓得我在这儿,跟你婆姨跟伙计们都安顿好,别说漏嘴,你也晓得我这儿的情况,现在绝对不能跟他们回去,榆生哥,一定帮帮忙。”榆生说了一大堆难处,男娃央告威逼了半天,才说好能瞒几天算几天,实在不行再说。榆生一脸无语的样子,心里叹了一口气,匆匆忙忙走了。
女人跟着刘老爷子去了商行,一路上旁敲侧击寻问榆生,刘老爷子也明着寻问大小子的下落,叫榆生找熟人打问踪迹,瞅榆生的眼神就不对,一付你小子就装吧的神情。榆生还算义气,没在大家伙面前露一点口风,神色装得尽量自如没事一些,可他很清楚,总有露沙的一天,心里忐忑不安,干生活总是心不在焉,没一点精神。刘老爷子也不急,连着在上海逛了好几天,采办了不少货物,托运到西安,又叫榆生打问相熟的好绣娘,叫儿媳妇去跟着榆生带着礼物、诚意上门讨教。女人晓得千里寻夫急不来,静下心来讨教些本事。绣娘的活儿非常细致,门道挺多,女人懂得多,人聪慧,嘴甜手勤,跟着上了一段时间工,学会了不少新技法。绣娘知根打底,晓得这家人是镇北的,平日里生意上也照顾,常来常往:“绣工可不是看看教教就能学会的,那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还得绣女有灵气。”她也不咋藏私,女人问啥答啥,竭尽所能,还教了许多苏绣各种流派的针法特点,知名绣品技法差别。女人听得也是大开眼界。女人每天在工坊干半天生活,剩下的半天跟刘老爷子带着强子、榆生拜访相熟的买卖人,了解局势行情,托人打问大小子的下落,逛逛上海这繁华奢靡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陪着熟人或熟人相邀去大世界小世界听歌观舞。
男娃远远的躲在大世界的楼梯拐角,瞅着爹跟婆姨:“老爹好象又老了些,婆姨也一脸的心不在焉,显然都在牵挂着。”男娃心里一阵又一阵酸楚,恨不得立马跑过去拉拉话、拉拉手:“海涛需要他照应,革命的路也还没找到,还有许多事儿想去做。榆生从镇北回来说,景星走了,文学社也散了,家里一切安好。婆姨挺能干的,家里门外都能顶上事,我也没甚真正需要操心的。反道是我有些想他们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家里啥都有,又安心又舒服。听榆生说爹娘整天盼着,这次老爹跟婆姨千里迢迢一路艰险跑上海来,可见心里有多牵挂。可镇北还是太小了,消息也闭塞,容不下这颗燥动的心。等等吧,等这颗心甚时候安宁了再说咋办,暂时只能叫老爹跟婆姨白跑一趟,干着急了。”
刘老爷子这段时间一直暗中观察榆生,觉得榆生眼神闪烁,若有所言,似乎晓得些甚,就叫强子悄悄跟着榆生看他搞甚鬼明堂。强子跟踪了几次,就瞅见了少掌柜的,跑过去拉住男娃的手,急着想问明白咋回事。男娃吓了一跳,叫上榆生一块到馆子里长谈了半天,说明白了前因后果,也明说了志向和纠结,千安万顿别告诉家里的人。强子回去也没吭气,只说没发现甚异常。
刘老爷子忙完了生意上的事儿,瞅着大小子还没消息,儿媳妇绣活也学得差不多了,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就准备回去,想了几天,准备诈一诈榆生。这天在大街上走着,刘老爷子突然回头往后一看,惊声大喝:“你个灰小子,看你躲到几时去。”
女人急忙回头去看,哪有男娃的影子。榆生跟强子脸色大变,也回头往后瞅去,哪有男娃。只听身后刘老爷子一人一脚把榆生跟强子踹翻在地:“好你们两个狗日下的,串通起来日弄我,看我不打死你们两个吃里扒外、欺上瞒下的灰小子。”两人晓得瞒不住了,只好一五一十交待了。刘老爷子赶紧叫榆生叫了几辆黄包车,着急忙慌往医院赶。女人坐在车上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这个尿炕娃咋就这么狠心,我就那么不受待见吗,他就不想我们娘俩吗。”一路上胡思乱想,心情纷乱,女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医院。一行人上了楼去了病房,已经人去楼空,不见了男娃的踪影。刘老爷子四处打问,有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子说:“你们是刘林的家人吧,人走了好几天了,只留下一份信,叫交给来打问的家人。”
刘老爷子拿过信看了良久,仿佛老了好几岁,默然无语呆立在那里。女人从刘老爷子手中抽出信,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好象永远也看不够,看不懂,看不清,眼泪无声无息的一个劲往下流。看得榆生跟强子面面相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信上说:“父亲大人,跪请大人原谅我的离家出走,不告而别。国破家何在,忠孝难两全。恨不能分身有术,在家侍奉二老,夫妻恩爱,教子育儿。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救亡图存,小子也应尽一份力,做一点事儿,不然这辈子心难安,意难平。想来父亲大人一路行来,路上也见到不少离乡背井,携儿带女逃难的人吧。国人苦难深重,吾又何能安心家事,操持家业,置国难于不顾。这几日,我常跟在父亲大人跟兰子后面,偷望你二人的身影,远观你二人的面容,一时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不能随父归家,我心亦痛苦不已,煎熬万分,未现身相见,亦非我所愿,实不能也。今时今日见到你老人家体尚康健,兰子亦无恙,我心甚慰。国难未平,抗战到底,坚守本心,为国舍家。望父亲大人体儿心,察儿意,明事理,知天命。儿亦无恙,顺便向母亲跟家人问安,父母妻儿切勿挂念,待革命成功,荡平仇寇,扫除外敌,自当归家,侍奉榻前,终生无悔。不肖子刘林敬上。
兰子,原谅我吧。代我待奉爹娘,尽孝育儿,操持家业。别怨恨我无情无义。夫妻本一体,汝心明我意。抗战有时,来日方长,伊人入梦,在水一方,片言只语,难诉衷肠,夫心有愧,唯妻见谅。夫刘林敬上。”
榆生向看护海涛的护士询问了一番,原来前几天护士悄悄给男娃说:“你们准备一下,有机会就逃出上海吧。”男娃跟护士商量好,悄悄准备行李钱物。一天夜里,男娃和海涛打扮成医护人员,坐上红十字会的车子,逃离了上海。证件都齐全,一路上也顺利过了几道卡子,没遇上什么麻烦,可男娃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啦。出了上海,车子一路向北,也不知道在什么人的接应下,一路向北走。中途也不知道换了几辆车,经过些啥地方,一小队人只顾着一路向前奔波,一路向北逃亡。
男娃在老爹跟婆姨离开后一直开心不起来,在跟着海涛逃离上海的路上,他日夜牵挂着远在镇北的家人。可他也不想这么早早收场,莫名其妙的无功而返,不明不白的无疾而终。他还要好好想想往后的事儿。他更想他的兰子了,最近他看了不少科学书,有了些新的想法,路上休整的时候,他提笔写了一首新诗,他给诗起了个名字叫跨越时空的爱恋: “ 我们是宇宙中的两颗星
站在银河两端的天际
虽然彼此分离
却从未质疑
你我
爱恋的真意
你的目光插上羽翼
穿越时空
把爱的信息
向我传递
于是
我也把目光
投向你的位置
希望得到你的回应
(请记住本站地址:www.doupo7.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