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看生意红火,专门在门口派了个小伙计站着,招呼男人们去临时歇脚,喝茶拉话。她在附近街巷租了个小院子,用来存放马车,供男人们歇息。这么周到细致的服务,叫男人们、下人们说不出什么上得了台面严词拒绝女人出门买时兴衣裳的理由,也积不下什么大不了的怨气。无理拒绝女人们打扮的正当要求,那就是给自个儿找不痛快,没有哪个男人会那么傻,那么不解风情。说到底,女为悦己者容,受益的,归根结底不还是男人吗。容光焕发的婆姨跟灰头土脸的婆姨哪个更吸引男人的注目,更讨男人的欢心,哪个更让男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这不也是明摆着的事儿吗。这些道理,女人知道,男人更知道,这店开得能不火吗。
镇北初冬的早晨,天气已经够冷了。刘瑞穿着缎面小棉袄,领着一伙小混混,又在街上溜达。突然一个娃娃惊恐地大叫:“有人冻死了,快看,有个小娃娃冻死在这儿了。”刘瑞好奇地上前打量,他觉得歪倒在墙角的这个娃娃好象没死透。他上前几步蹲下,用手摸了摸娃娃的手,那手竟然动了动。他用手把娃娃翻过来,在鼻孔那儿试了试:“有微弱的喘气儿。”他想了想,站起来大声说:“这娃娃没死,人命比天大,帮我把他抬回去。一人一个糖棋子,快点儿。”有几个娃娃上前抬起那个地上的娃娃,一伙人快步向刘瑞新置办的小院走去。熟门熟道,一路上轮换了好几回,一伙娃娃才把那娃娃抬到了刘瑞置办的小院。刘瑞叫娃娃们把那娃娃抬到炕上,脱光全身的衣裤,扔进找来的一个袋子里。他指派个手脚麻利的娃娃,用毛巾蘸着温水,把那个娃娃从头到脚擦洗了一遍,全身上下揉搓拍打了好几遍,才盖上被子。刘瑞拿出一大盘子糖棋子给娃娃们分了,又给了那个手脚麻利的娃娃两块马蹄酥,打发娃娃们自个儿出去玩去。
他坐在炕上,瞅着那个被窝里的娃娃发呆,不晓得想些什么。那个娃娃没多久就有了动静,他赶紧拿过来个小茶壶,扶起娃娃,喂着他喝完壶里温热的红糖水。
那个娃娃又昏睡了过去,中午时分才醒过来。刘瑞说:“醒了,别忙着起来,躺着吧,你如今虚得很。”那个娃娃又躺下,睁大眼睛说:“你是谁,这是哪儿。”刘瑞没好气地说:“我叫刘瑞,大家伙儿都叫我瑞子哥,这是我家。”刘瑞把咋发现他前前后后的事儿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又问那个娃娃:“你是谁,为甚躺在地上。”那个娃娃一声不吭,默默的望着房梁,眼泪一滴一滴顺着眼角往下掉。刘瑞也没吭气,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等了老半天,那个娃娃才平复好心绪,结结巴巴地说:“他们都叫我柱子,我就是个要饭的讨吃子,爹娘早死了。听说镇北人多心好,我就一路打问着到了这儿。昨晚上又冷又饿,我靠在那儿,不晓得咋回事就睡不醒了,以前天一亮我就能醒过来的。”刘瑞笑着说:“二傻子,你差点儿冻死在那儿啦。好好歇着吧,晚上我给你弄点稀活的。等会儿我去叫个大夫给你看看。”
两个拉了会儿闲话,刘瑞出去就近叫了个大夫来看过,给柱子上了些冻疮膏。下午在家里吃过饭,他端了些和菜饭过来叫柱子吃了,安顿好一个人回了家。他娘没好气地问:“一天不着家,忙活些甚。”他理也没理,脱了衣裳就钻进被窝睡了:“忙活了一整天,从来没侍候过人,真得累坏了。”他没一会儿就睡实了。
打那儿起,柱子就在小院住下,跟定了刘瑞,跟着他在街上胡混。刘瑞叫他干甚,他二话不说就干甚,一心一意当了刘瑞的狗腿子、小跟班。
景星来过之后,男娃上了心,冬日里闲来没事的时候就梳理梳理思路,写些小块头的时事评论杂文,家乡风物散文。他晚上先拿回家叫女子看,叫她看行不行,提提意见。女子过门以后,没事儿常看些新书,时事报刊也看一些,小两口常聊这些话题。男娃一回家,两人吃过饭就腻在一起,扯些书上的事儿。两人都很聪慧,新东西学得很快。赶上中午阳光好,没风沙的时候,两人就相跟上去河边、街上闲逛,边逛边扯些风花雪月的事儿,时而还去滑滑冰。虽说那次冰滑得惊心动魄,小两口也只当是个意外,没多想,更没往坏处想。女子反倒惦记上了这事儿:“那可是能叫人热血澎湃,欲罢不能的好事儿,好耍得很。”
寒冷的冬天很快过去了,柳树一天天发出嫩绿的新芽。男娃叫婆姨跟他出门去河畔上走走:“别做生活了。如今桃花开了,杏花也开了,杨柳绿了,河水也绿了。今儿个天气好,去河边散散心吧。最近憋在家里大几个月,迎来送往的杂事又多,弄得人脑瓜子疼。在家呆着憋闷,去铺子更烦,整天拉来拉去,算来算去,烦不烦人,有甚意思。”女子亲妮地拍了一下男娃的头说:“就你话多,生在福中不知福。走吧,我也想出去走走,尝尝春的味道。”小两口出了门,直奔河畔,男娃边走边好奇地问:“春有甚味道。”女子神秘地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小两口慢悠悠地在河畔上走了很长时间,男娃又问婆姨甚是春的味道。女子说:“着啥急,走,那儿有块大青石,到了你就晓得了,看谁跑得快。”小两口跑到青石板跟前,女子说:“你躺上去。”男娃乖乖躺上去,女子也上去坐在男娃跟前抱着小腿说:“闭上眼睛。”男娃听话的把眼睛闭上,女子也闭上眼睛说:“用心去感受一下,这就是春的味道。”男娃用心去感受外面的世界,阳光透过眼帘映射出一片旋转的红晕,不停变幻着影子,万花筒似的。暖风吹过脸颊,河水哗哗的流动,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动了起来:“风动,光动,其实都是心在动。心越静,春的感觉就越深,好象这就是春的味道吧。”不知不觉之间,男娃就睡着了。女子看着男娃熟睡的脸,带着满足的笑容,抬眼望向天空:“天湛蓝湛蓝的,只有丝丝缕缕的云彩。阳光照在河面上,波光潋滟,碧水清澈。河滩上的乱石缝隙里,窜出些细细的草茎,在风中荡漾。沐浴在阳光下,世间的一切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远离了纷扰的困惑,远离了人心的险恶。”她心中盘算:“这段时间,家里门外发生了不少事,虽说有我照应着,林子还是个小娃娃,瞅着心智成熟,其实心里压力挺大的,处处要象个小大人似的跟人拉话,指派生活。一天下来挺累的,心累。听说老二叫爹打发到庄子,临行前到铺子里跟林子吵了一架,林子咋说都不听,恶狠狠的走了。林子心善,往后还是多为他分担一些,叫他好好长身子吧,压垮了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男娃闲来没事,就会去找景星聊天聚会。景星组织了个青年文学会,吸收男娃做了成员。他没事儿就在自家小院,召集大家伙聚聚,说说最近的时兴话题,也拿出诗文互相品读一番。男娃融入这个圈子以后,常回家跟婆姨拉文学社的事儿。虽说如今铺子里、作坊里的生活很多,女子还是挺感兴趣的,准备有空去转转。有天下午,正好有空,她就随男娃去了景星置办的小院。
小院很幽静,拾掇得很齐整。女子进了大门就看见,沿墙根摆着些刚发新叶的盆花:“想来夏天的时候,应该很繁盛。”女子缓步跟着男娃进了堂屋。她觉得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就些普通人家常用的老旧家具:“一看就是屋子原有的。只是多了几个书架,摆满了高低不一的书本、报刊。”进了里屋,她扫了一眼,墙上挂着一幅字:“书写的是明朝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题款是景星书于蒲城旧居。字迹遒劲,下笔已有些功底。”
景星见男娃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俏丽的女子:“穿着时兴的沪式衣裤、鞋袜,盘起的发髻,披着一件针织的披肩,一付新媳妇的装扮。这无疑就是刘林整天夸赞的婆姨了。”他眼前一亮,赶忙笑着说:“林子来了,这位是弟妹吧。你小子有福气,找到这么俊俏的婆姨。”女人上前行了个礼说:“景星大哥,常听林子提起你,闻名不如见面,真是一表人才,少年俊杰。人好,字也写得好。我们小地方的人,什么也不懂,往后请多多指教。”景星说:“弟妹客气了,快坐,快坐。其实你开的女装店开业那天就见过了。”女子说:“怪不得面熟熟的,那天来的人太多了,真不好意思,看我这眼拙的。”景星说:“那天我有事儿,抽空去闪了个面,也没好好道贺,今儿个补上。”他沏了两盏茶,放在炕桌的一侧,招呼二人上炕上坐。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其它社里的后生还没来。男娃先上了炕,女子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上炕,只是在炕沿上,依偎着男娃坐下。
景星笑着打量小两口:“你们贤伉俪二人今儿个咋有空来了。”女子说:“林子天天念叨,说景星大哥人多好,学问多大,一直想过来。就是家里生活太多,一直忙,不得空。今儿个生活忙完了,瞅着天气好,就出来跟林子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了大哥这儿。大哥念甚书呢。”她随手拿起桌子上摊开的一本书,随意地翻了两下:“战争论,大哥要入行伍吗。”景星说:“随便看看,写得挺不错的。身逢乱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俩有空也看看,就是生涩了些,弟妹不一定能看得进去。”男娃说:“我一直想念念这方面的书,你念完了,一定先给我,不能叫别人抢了先。”景星说:“一定,一定。”女子说:“我有空也念念。我听林子说,大哥如今在报社高就,想来写了不少文章吧。我有空的时候也写点儿东西,就是不晓得写得咋样。”男娃说:“兰子写得挺好的,我觉得比我强多了。”女子笑了笑说:“你说得话做不得数的,得旁人说好不好。不说这些了,大哥刚到镇北,镇北话了解得不深,林子做了很多整理的事儿,趁这会儿没人,你给咱讲个镇北话的故事吧。”
男娃说:“没问题,这我最拿手了。今儿个给你们俩讲个镇北话的笑话。说有个镇北的栓整女子,跟家人去西安串,在街上买了件衣裳,穿了几天弄脏了,洗了一水,结果衣裳是毛料的,见水就变小,还皱巴巴的,眼看穿不成了,就去找店家的麻烦。她去了卖衣裳的地方,气哼哼地说,你卖的甚脏衣裳,脏死啦,洗了一水,圪出成个圪出出,赶紧给我退了。伙计没听明白,这衣裳好好的,一点也不脏,你要做甚。女子没好气地说,圪出成什么啦,圪出成个圪出出,穿不成啦,赶紧。伙计一头雾水,叫我出去,还赶紧,我出去做啥。女子跺脚说,圪出成个圪出出啦,赶紧。伙计说,我不出去,我也不赶紧。两人说不明白,驴头不对马嘴,胡说搅白说,就是瞎说。掌柜的闻声出来,他见多识广,能听懂镇北话,一听两人的对话就笑了,跟女子说,毛料衣裳不能轻易过水,我们给你收拾一下,过两天你来取,保证完好如初,不行的话,银钱如数奉还,你看咋样。这才解决了这事儿。”男娃说得抑扬顿挫,学得挺生动,听着就有趣。他边说还边比划,听得婆姨跟景星前俯后仰,笑个不停。
三人正笑着,门外走进来一个后生说:“你们笑什么呢,这么高兴。”景星说:“林子讲了个笑话,没把人笑死。张申,快上来坐。”女子见礼说:“申子哥,林子老提起你。我好象小时候在街上见过你,面熟熟皆,就是人跟名字对不上。”张申打量了女子一下,打趣说:“兰子吧,认得认得,镇半街吗,谁不认得。”女子说:“申子哥笑话人家,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啦,如今还提。”张申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好话,能镇场子。”三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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