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大了,知道这样不对,渐渐地在乳母面前,也开始克制。乳母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希望她依旧能够将脾气在她面前发作出来。她经不起这样的诱惑,在情绪最失控的时候,还是多少发作了些出来。
她说,她怕宫人戴氏的儿子更得太子的宠爱,她说,她已经失去了大郎,不能让四郎再出意外。当时她只是情绪失控下的怨言,结果乳母附和她,更说因为三郎的健康,是夺了四郎的气运所致,她会帮助她,帮助四郎的。
这种说法荒谬不经,不过是下人们因为无知而胡说八道,她根本不相信这种话,可是听着这种话,却能够让人泄愤,让人减压。她胡乱地发完脾气,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那日四郎病重,她慌得没了主意,只抱着儿子,看着太医,完全没有想到乳母在那时候,调开所有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让三郎掉进了池子里。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吓得魂飞魄散,她甚至顾不得四郎,直接冲过去,让太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回孩子。
太子只看到她披头散发,抱着三郎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到她为了挽救回三郎时不顾形象的颠狂模样,只看到她在三郎死后的悲痛欲绝,却永远也不明白这背后的原因。
三郎死了,四郎也没救回来,她因此而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她内心开始有所畏惧,她害怕太子,到后来他成了皇帝之后,更令她害怕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讨好他,不敢违逆他,她内心与其说是愧疚,更不如说是恐惧。她害怕看到戴氏,将她住的宫室挪到远远的地方。她也害怕与乳母共处一室,总要拉上燕儿,她甚至不敢质问乳母,她害怕在她耳中听到令她敢面对的真相。
她捂着脸,她的手在抖,她不能再留乳母了,她的心太可怕,她的建议却又太诱人,她不能让她把自己带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去。
宫中令送皇后的乳母涂嬷嬷回郭府,皇后之母郭夫人接了这道中宫的口谕,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次日就忙亲自进宫来问。
郭熙听说母亲求见,暗叹一声,请她进宫。
郭守文的妻子梁氏夫人,虽然贵为当今皇后郭熙的生母,但是从她的衣着举止上,却丝毫也看不出这等身份的盛气来。素日在家,她也只是粗衣淡食,但是今日进宫去,虽然换了命服,饰物却亦不奢华,仅仅是做到不失礼而已。
郭夫人怀着一腔心事进来,依惯例行礼,皇后忙请她坐下,一时无话。
郭夫人想了想,先道:“圣人入宫已经数月,因着体制,我也不能常来看望你,心里却记挂着你。圣人此刻已为国母,一言一行关系甚大,方才我又见你面上似有愁容,究竟为的什么?”
郭熙就说:“因着嬷嬷要出宫,舍不得她,所以心里不悦。”
郭夫人就问:“既舍不得她,为何不留下她?”
郭熙过了一会儿,才屏退左右,轻叹了一声,把有关刘美人的事,淡淡地说了出来,又将为何逐出乳母的事也说了:“我年轻,心志不坚,怕留得她久了,听了她的话,移了心志。但她哺乳我一场,也是万般心意都在我身上,望母亲多多照看着她。等过了这阵子,我还会叫她常来宫中看望的。”
郭夫人听了骇然:“圣人说得对,婢仆之辈,见识既浅,又少顾忌。瓦砾常破而无忌,珠玉珍视而无暇。圣人万金之躯,万不可白璧有暇。”
郭熙听着这话,虽然也似自己的意愿,但不知为何又有些本能地反感,她默然片刻,才道:“母亲放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梁夫人看着郭熙,眉头却是深深锁了起来,她沉吟片刻,终于又开口道:“圣人,当年先皇下旨,令圣人嫁入襄王府,那时候臣妾心中,其实是并不情愿的,我家门第与皇家本是高攀了。但是那时候圣人年方二八,行事却已经有超过年龄的沉稳,这许多年来执掌王府,深得官家的敬爱,如今更已为一国之母……”
郭熙听得出母亲的隐忧,叹息一声:“母亲放心,如今官家纵然另有所爱,我也不会乱了方寸。只是我当真不服,他若是喜欢年轻貌美的新人也罢了,却为何,却为何去喜欢这么一个老婢,我、我……”说到这里,她却忽然克制不住,竟有些哽咽起来。她自成了王妃以后,少有这种小儿女之态,如今一朝破功,也实是忍不住了。
郭夫人心中明白,长叹一声,却只能劝道:“圣人,既为中宫,便比不得寻常了。若是嫁了常人,娘家也能出面护女。可既享受了皇家至尊,这样的事,却也是要承受的。江河不涓细流,故能成其大。圣人为中宫,当令皇家多子多福,方为国母。”她小心翼翼地道:“且,圣人既言其年过三旬,又无子嗣,不过是多一老婢,又有何忧?”
郭熙忽然垂泪,道:“我如今才知道,官家待我,不过是面子情罢了。他待那刘氏才真是情深意切。我冷眼看着,他俩人在一起的时候,竟如胶似漆,旁若无人。我总以为,只要我一心付出,他也会真心待我。母亲,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好,他看不到。”
郭夫人心疼地抱住郭熙,她如何能不疼女儿,却也只能劝:“圣人,如今在我这里哭一场也罢了,万不可在别人面前哭的。”
郭熙却执拗地问她:“母亲,我就想问问你,父亲当年也有姬妾,母亲当时是怎么想的,是怎么过得了心里这一关的?”
郭夫人长叹一声,郭守文虽然也是贤臣,但终究多年征战在外,怎么可能没有姬妾,但是这种,又与皇后的情况完全不同。她是郭守文的妻,其他女人,只是物件儿罢了。但对着当了皇后的女儿,她却只能感慨道:“圣人天资聪慧,自幼时起言语举止便十分稳妥,连到十岁时,我都不敢以小儿辈视之,当你是个成年人一般可以商量事情了。如今再见你这小女儿姿态,我真是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郭熙眉头微皱,她听懂了母亲话语中未说出来的意思,她心中感觉复杂。她瞧不起乳母的见识短浅,可母亲的过份理智,却总让她感觉心中委屈。
“母亲,做了皇后,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了?”郭熙问。
郭夫人满腹心疼护短的话,只能压在心底,她按住女儿的手,劝道:“皇后通今博古,当知道从古到今的帝王,会有多少受宠的妃子?身为皇后,能够得到君王的爱重,能够在六宫无子的时候生有三个嫡子,足够了。”
郭熙眼泪夺眶而出:“可是我,我、不甘心呐!”
郭夫人听着几乎泪,也只有女人,才能听出这“不甘心”三字后的所有呐喊来,却不得不说出正确的话来:“圣人这一辈子长着呢,情爱只是年轻时的幻象。最终葬入皇陵的,是您这个皇后。”
郭熙靠在椅背上,有些颓丧地问:“母亲,可我才二十多岁呢,难道我现在就已经把七情六欲,都准备葬进皇陵了吗?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官家心中只有刘氏,没有别人?”
郭夫人严厉地:“皇后,您若这么任性,那连葬进皇陵的资格都没有了。您纵不想想自己,难道就不替二皇子想想吗?”
郭熙一惊,想起儿子来,顿时清醒了不少,却不由道:“若是,若是她有了孩子呢?总要防范于未然。”
郭夫人笑了:“圣人,什么叫防范于未然?从古到今的帝王,会有多少宠妃,圣人这一辈子长着呢,要都这么防范于未然,何时是了局?您是皇后,又有皇子,只要您不出错,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得了您。从古到今被废的皇后,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罪名,却有一样是相同的,她们或没有皇子或叫人拿住了把柄的。从古到今能够威胁到皇后之位的宠妃,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取宠之道,但她们争的,都是自己儿子的太子位。没有皇子的嫔妃,再得宠亦是过眼云眼。”
郭熙长叹一声,是啊,她还没有孩子,就算自己再嫉恨她,可一个没有孩子的嫔妃,实在不值得自己劳心费力:“是母亲说得对。”
郭夫人劝她:“圣人,潘妃的前车之鉴尤在眼前,千万慎之,不可任性!圣人是皇后,又有了皇子,早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红颜易老,刘美人已经年近三旬,她又没有皇子,还能得宠多久呢!反倒是那些有皇子的嫔妃,却是巴不得圣人出个错儿,她们就有机会了。圣人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小皇子着想,何必轻举妄动呢!”
郭熙沉默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她本是极聪明的人,当日在襄王府步步为营才站稳了脚跟,这一番道理听在耳中,怎么会不懂呢。不知道为什么,自王府中搬入大内,从王妃而一跃为皇后,于她来说,忽然从一个极有把握的环境又跃上一个新的台阶,心中有说不出的惶惑,只想紧紧地抓住一些什么,证明一些什么。同样的话,自秦国夫人口中说出,她只觉得说不出的反感,而此刻由自己的母亲口中说出,再将当日的话一对照,她这才算是听得进去了。可是,听进去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一回事。是,她是皇子,她有皇子在,一切,自能胸有成竹地缓缓行来,何必计较一时得失呢!可世间的道理,说来容易,做到却是难如登天。
郭夫人走了。
郭熙站在凤仪阁的二楼,看着远处,但见夕阳渐渐落下,她却依旧一动不动。直至掌灯之后,燕儿再三相劝:“圣人,天寒了,不如下去吧。”
郭熙忽然幽幽地道:“你看,那边是梧桐院吧,灯特别亮。”
燕儿细看了摆,果然见翠华殿以西,有一处灯火比别入亮些,不由诧异:“不会吧,您怎么看出来的?”
郭熙就道:“其他的宫院中,侍候的人必是在屋子里,纵在有外头的也不过几个宫人,供应的灯烛都是有数的。只有官家去了那里,外头才会站这么多人等着伺候,才会有这么多的灯烛。你看万岁殿外的灯烛反而不多。其实,真相只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可我们就是这么闭目塞听,掩耳盗铃,是不是?”
燕儿不敢再劝,生怕又有哪句不是,见了皇后素日信重的涂嬷嬷,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就被赶出宫里,哪里敢再罗嗦,只劝道:“圣人,起风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燕儿扶着郭熙回了宫,她卸了妆,怔怔坐在梳妆台前半晌,忽然道:“你去万岁殿,告诉官家,就说……二皇子病了,请官家前来探望。”
燕儿一惊,犹豫不敢行:“圣人。”
郭熙焦躁地喝道:“快去。”
燕儿只得去了。
郭熙看着心腹宫人不解的眼神,心中却是暗叹一声。她知道她们在诧异什么,她一向不屑以这种手段争宠。可如今,她争的不是宠,而是想以此试试那个刘美人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
可是试出来以后,她应该怎么做,她其实是有些茫然地。她只是忽然间情绪的直觉,高过了她素以自恃的理性。而可更悲的是,她在发现这一点以后,却是只在脑海里闪过想控制的念头,却终究放弃了这份自我控制。
此时梧桐院中,赵恒正与刘娥刚刚上了床,就听得雷允恭来报说,二皇子生病,皇后急请,不由得也吓了一跳。忙披了衣服叫进雷允恭来问:“可知是生了什么病,太医可去了?”
听得雷允恭禀道:“皇后已经吩咐去叫太医了,只是自己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才命奴才来请官家过去拿个主意。”
赵恒犹豫道:“这——”不禁看了看刘娥。
刘娥知他心意,连忙拿起外衣道:“三郎,既然是二皇子生了急病,你还是快过去看看吧。”
赵恒方才一急显了相,此时反而坐下了,道:“孩子病了,自有太医,我还是不去了。”
刘娥正色道:“三郎,太医虽去了,遇上什么事情,却还需要个拿主意的人。常言道爱屋及乌,二皇子虽然不是我所生,我却同你一般地关心。天底下为父母的,孩子生病怎么能够不去看望呢。我们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必拘于这一日,请三郎去皇后的宫中吧!”
赵恒心中似觉得梗了什么东西一般,看着刘娥,竟是一句也也不出来了。他上前一步,用力地抱了刘娥一下,用力之大,直要将刘娥整个人镶进他的心中似地。
他放开刘娥,轻抚了一下她弄乱的发稍,两人眼神交加,已知对方心意。赵恒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先去了。你好自歇息,我明日一早过来看你。”
刘娥唤了雷允恭进来,服侍了赵恒更衣,亲自送到了宫门,见着刘承规引着赵恒,舆驾渐渐行远,远到连灯笼消失在夜色中了,她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似已经站成一具石像。
侍女如芝瞧得惴惴不安,壮着胆子上前轻声道:“娘子,官家已经去远了!”
刘娥转过身来,那一刻似有些茫然:“啊,官家已经去远了吗?”
如芝道:“是啊,已经去远了。娘子,这二皇子,真的病了吗?”
刘娥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感觉,皇后或许是借这件事,来试探官家心中到底在乎什么。”
如芝气忿地:“您的意思是……皇后可能是用这种手段来给您这个下马威,真是太无礼了。娘子,您为什么不留下官家,横竖,这事儿她不占理。”
刘娥却摇了摇头:“我也只是猜测。官家性情温良,待人总往好处想,他对皇后印象很好,他根本不认为皇后会好端端地咒儿子病了,所以,我不能留他。”
如芝却有些担心起来:“可也不必直接从梧桐院走啊,这样的话,明日所有的人都会知道,官家夜宿您这里了。”
刘娥轻叹:“那又怎么样,不过是彤册上记载一笔罢了。其实官家当日这样安排,就已经不妥,如今索性早早走了明路也好。”
如兰诧异:“娘子既知不妥,那为什么不告诉官家呢?”
刘娥叹道:“他只想与我在一起,却又怕因为对我过于好,而让我招了后宫的嫉妒暗算,所以只能这样两头瞒。其实我们都清楚,这样也是不长久的,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自己瞒得这么辛苦,可事情一旦败露,他在情理上还会处于下风。”她看着如芝不解的眼神,无奈地笑了笑。
他是在先帝多年的考验下成为最后赢家,他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他可以杀伐决断,英明神武。可他却为了你犯傻,遇上这样的男人,她能怎么办?
她不愿意打破他的自以为是,也不忍让他直面现实。如此破解,也算是一件事放下了。就算是皇后就算因此恨她,也是无可奈何。她愿意宠着他纵着他的天真,她自然也会扛起因此而来的风风雨雨。
她轻叹了一口气,这才回醒过来,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如芝忙将手中的披风给她披上,道:“娘子小心,夜风寒冷!”
刘娥用力裹紧身上的披风,轻吁了一口气,仰首望天:“是啊,这宫里的夜风,真是很冷、很冷!”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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