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拉克立时色变。“亡灵?在西瑟利亚的海面上?”离开阿蔢达尼亚的时候他就暗下决定,再不要与这些冷冰冰的家伙打交道了。没想到却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撞上了。
安妮塔恼怒地说:“还能是谁!那艘船足有我们五倍大,又能以每小时三十里的速度连续跑上三、四个小时。除了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睡觉、不需要拉屎,甚至不需要呼吸的亡灵,还有什么鬼东西能追上我的坚韧号?”
摩缇葵拉拽了一把安妮塔的衣袖。“冷静一点,其他人看着呢。”
安妮塔这才察觉到图拉克的脸都白了。她愤愤地甩了下手,向帕萨吩咐准备作战。不过帕萨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图拉克觉得这个坚毅的神情有点像是做好了为船殉葬的准备。一些水手从船舱底下搬上两具投掷器,装到靠近船头的船舷两侧;另一些则拿了刀枪弓弩站到甲板上。厨师之类的人员从海里打了一桶一桶的海水上来,放到船甲板的各处。图拉克的随从和幕僚们得到了消息,纷纷跑上舱面。利亚带着护卫队加入水手们的战斗序列,而那三个舞姬则浑身发颤地躲到图拉克的身后。伊利芙儿当着这三个的面骄傲地挡在图拉克的前面,仿佛只要她一个就能抵挡千军万马似的。不多久,安妮塔也被帕萨的手下和自己的侍从送到第一桅杆下这片较为安全的区域。
安妮塔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母狮般来回走动,最后走到桅杆下,重重地拍在齐腰粗的松木表面。图拉克凑到她身边,不解地问:“你似乎有些烦躁。难道海上的亡灵对这艘装备精良的船来说还那么棘手吗?”
安妮塔微微摇头道。“它们的船比我们大,上面带着的士兵也一定比我们多,更别提亡灵族那些稀奇古怪的魔法了。我只希望坚韧号能与那艘鬼船保持一定距离足够长的时间,令它们知难而退才好。”
伊利芙儿似乎丝毫不知道恐惧,反而问安妮塔。“亡灵为什么要袭击人类的船只呢?它们从中又得不到什么好处。”
安妮塔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如果是遇上海盗,就算失手被擒,也还有可能用钱赎回来。亡灵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观念。鬼船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击沉海面上任何能够呼吸的东西。或许游泳的确不是亡灵的长项,但这并不妨碍它们观看人类由被鬼船击沉的船上掉落到海里,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浮在水面上。一个小时也好,一天也好,鬼船的船员都会颇有兴致地死死盯着,直到所有幸存者再也支撑不住,沉入深不见底的海中为止。这就像是个仪式,观赏一个不愿就死的活人彻底放弃生存希望的整个历程。仿佛观看这仪式的过程,就足以值得上亡灵制造鬼船的开销。”
安妮塔说得像是身临其境似的,伊利芙儿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你以前经历过鬼船的袭击吗?真像你说得那样,就不可能有人能活着回来告诉你这些事了。”她反驳道。
“你说得没错,我是不曾亲身经历过的这些。但我的耳朵的确听过一个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安妮塔带着忐忑不安的表情回忆道。“五年前,我由伊姬斯乘船到西瑟利亚办些事情。在登陆的港口,遇上一个疯子似的人趴在地上乞讨。我看他的模样,面孔粗糙,双手满是老茧,像是做过水手,就动了恻隐之心,给了他一些零钱。没想到他竟就此每天到码头上来等我出现。我一时好奇,也每次给他几个铜角子。虽然他从没说些什么,我却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对我有些感激。一个月后,我的事办完了,准备回去。那人却发狂似地阻止我的船出海,最后甚至把自己绑在系泊的粗缆绳上死活不肯离开。我恼火地跑下船,责骂他不识好歹,威胁要把他丢到海里去。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让我有些莫衷一是。一个浑身肮脏的男人对着我这样高贵的女人哭,实在太过惹人注意。我只好暂缓行程,把他带到岸上的旅馆加以询问。见我离开了船,他似乎终于释然,后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地对我说了一大堆。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他确实是个海员,还是名水手长。然而接下来的故事却恐怖地让我几乎不敢相信——某个雾气浓厚的晚上,亡灵袭击了他所在的船。猛烈的炮火将船一片一片的撕碎。船员不是被鬼船喷吐出的魔法炸成碎块,就是掉落到海里。他和小部分船员扒着船只的碎片漂浮在水面上活了下来,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然而可怕的事还在后面。巨大的鬼船跟在随波逐流的他们身后,用阴森的黑影遮蔽他们头顶的阳光。鬼船上静寂一片,就像没有任何人驾驶却能自己航行一般。一天又一天,活下来的人整日生活在恐惧、饥渴之中。意志弱的撑不过两天,意志再强的三、四天后也一个个沉入海底。当最后一息生命的气息消失,鬼船中响起像是欢呼的嚎叫声。随后,调转船头疾驰而去,消失在海天交界的地方。”
伊利芙儿没再质疑安妮塔的故事。图拉克壮着胆问:“那个疯水手告诉你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安妮塔耸了耸肩。“我也没听明白。似乎是躲在一堆船骸下面,把自己整个没入水中,拿了根什么管子伸到海面上呼吸。亡灵以为所有人都死了,就没再注意。他又漂浮了好几天,靠着吸食偶尔抓到的鱼的体液支撑到另一艘人类的船经过。后来,我找其他人问起他的事,才知道获救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疯疯癫癫的了。但凡是有人对他好些,他就会阻止那人出航。应该是以往恐惧的经历所残留下的记忆所致罢。我起初还半信半疑的,但听了好几个人的说辞,又查了他所提及的船名和人名,最后确信所描述的事件的真实性。只是没想到,今天轮到我和我的船了。”
“能够撕碎坚固的船身的炮火?”图拉卡有些疑惑。远征阿蔢达尼亚的亡灵时,帝**队所使用的弩炮威力惊人。然而那是陆战所使用的重型武器,无法装置在载重量有限的船只上。即便缩小一半体积和威力,船甲板也无法承受发射时的后坐力。就像坚韧号水手刚才架设的,帝国海军的标准装备也是能将带倒钩的长矛射到一百至一百五十米开外的的投射器。只要挂住对方,一群士兵就会猛拉矛杆尾部系着的绳索,从而将敌船的的帆、舵杆、划桨等结构体扯下来。要彻底毁灭船体,则只有借助靠帮作战时纵火焚烧了。
说话间,那艘亡灵的船靠得更近了。可以依稀看到船头雕刻的硕大骷髅头像,以及蝙蝠翅膀般向两侧伸展的两面巨帆。如果说船的涂色有些恐怖,但鬼船在海面上疾驶的风姿无疑透着优雅和飘逸。
帕萨船长走了过来。“很不错的船,可惜是亡灵建造的。”他略带惋惜地说。
安妮塔问帕萨:“你看得出它准备采取什么作战模式吗?”
“它在抢风上行,准备移动到我们的左侧。应该是想先展开远程攻击。”帕萨的海战经验丰富,轻易预知对方的行动。不过即使如此,他的应对举措也不过是将两台投射器都集中到左舷。
安妮塔向远处观察了一会儿,对图拉卡说:“鬼船距离坚韧号已经不足十里。按照它现在的速度,至多半个时辰就能追上我们了。一旦亡灵发射炮火,甲板上会变得非常不安全。我劝你还是带着你的人尽快躲到船舱里去。”
图拉卡看了一眼利亚和多尔夫等一干正紧张备战的护卫们,觉得有些无奈。他试探性地对杰萝娜道:“还是你带罗琦娅和琴妮先回自己的船舱吧。”
杰萝娜低声道:“殿下不下去,我们也不走。”
安妮塔难得地委婉劝说道:“你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不要留在甲板上得好。”
琴妮倔强地说:“我们学过剑舞。给我一把剑,我也能帮你们砍亡灵的。”
罗琦娅娇柔的身子有些发颤,却也坚持着不肯离开图拉克。
伊利芙儿平时老是看不起这几个‘羸弱’的女人,现在却也有些被感动了。她从腰带上解下三把投掷用匕首,交到杰萝娜她们几个的手里。“戳它们的眼珠子,削它们身体上突出的部位,用这个最管用了。”她还体贴地教授使用方法。图拉卡心里暗自庆幸之前没有利用伊利芙儿的从属地位对她动什么脑筋,否则......。
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啸叫声。仅仅数秒后,一个疾速飞行的物体就重重撞击在坚韧号的左舷外侧,随即剧烈爆炸开来。一大片硬木的船板被轰成数千片碎块,到处飞散开来。好几个水手被碎片击中,惨叫地倒在地上。
安妮塔大声喊道:“帕萨,距离!”
帕萨船长沉声回答:“八点三古里。”
图拉卡不禁头皮发麻——8.3古里,等于两千五百米。这么远的距离,鬼船就开始了炮击,投射的还是破坏力巨大的爆炸性射弹。
安妮塔喃喃道:“这下知道鬼船是怎么扯裂目标的船身的了。再这么来个十几下,就算是镶了铁的船身也受不住啊。”
就像回应她的猜测般,第二枚射弹再次呼啸而来。这一次,击中坚韧号左侧船舷的后侧。安妮塔和图拉卡所居住的豪华船舱被炸开一个大洞,里面的装饰物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图拉克苦笑道:“幸亏我们没在下面。”
安妮塔已经没功夫理睬图拉克的冷笑话了。她冲着船长嚷道:“我们不能就这样任人宰割。靠过去,还击!”
帕萨的想法与安妮塔的不谋而合。他下令划桨手就位,自己则与几个舵工将船舵向左偏转至最大的角度。坚韧号的灵活性在这突发的行动过程中表露无疑。仅十分钟,两百多吨重的桨帆船便转了一个一百二十的弧度,将船头朝向不断发射远程火力的亡灵船只。船的正面面积远小于侧面的,鬼船的炮火命中率也因此大大降低。在此期间,仅一枚射弹在前甲板处爆炸,其它三发都掉落到了海里。不过单是这次的爆炸,便夺走五名船员的生命,另有一名被冲击波震落海中。帕萨船长却眼睛都不眨地命令全力向前冲去。
八里、七里、六里......,坚韧号向喷吐火球的鬼船逼近。只有在300米的范围内,人类的轻型弩炮才能对敌方产生杀伤力。
鬼船更近了,图拉克和利亚等人注意到对面船的甲板上空无一人。然而所谓鬼船的甲板,其实就是一个光滑的拱形隆起,就像铜棺的棺盖一般,还雕刻有一道道精美的花纹。很难想象有人能够平稳地站在上面。除非亡灵另有其他保护措施,否则一旦滑落,甲板的边缘没有任何栏杆或挡板,根本无法阻止下滑的势道。鬼船的船身以木制架构为主,与人类的船类似。但船板间的结合更为精细,几乎看不出接缝的痕迹。船的主桅不是直立在甲板上,而是由船头后侧四分之一船身处的甲板中央向两舷倾斜伸出,一直延展至船尾。船桅上每隔一丈左右就有一段弧形的横桅,仿佛蝙蝠纤细修长的指骨,紧紧抓住船舷与甲板交界处的凹槽。因而主桅可以越出船舷以外,横亘在海面之上。横桅间装有滑轮,帆索穿过滑轮,两头由索孔钻入船身,船帆就挂在横桅之间的帆索上。鬼船现在正乘风而行,所有的帆面都伸展开来,就像是一个体形硕大的魔物张开了翅膀贴着水面滑翔。
形式对人类有利。
不需要帕萨的命令,一群水手迅速完成了装填。随着一声低吼,带着寒光的长矛径直射向已夺去好几个同伴生命的鬼船。命中了!矛尖在鬼船的甲板上划出闪闪的火花,却终究没能洞穿坚固的金属表面。
“它是用什么鬼东西造的?”安妮塔诅咒道。
帕萨在船舵舱吼道:“准备跳帮登船,准备跳帮登船。”
没错!在这种情况下,跳上鬼船厮杀一番无疑是最佳的选择。就连阿利安之类的文职人员都知道坚韧号不能继续承受亡灵的炮击了。
然而鬼船就像是感应到了人类的想法。船上四处响起‘丝丝’的声响,帆索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牵引,几分钟内就都收了起来。失去了船帆装饰的船桅更像是骷髅冷酷而少肉的手指。
开始仅是一连串的气泡,从鬼船的船底沿着船舷冒出。气泡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鬼船骤然加速,轻松地就把坚韧号甩到五、六里开外。帕萨厉声命令加快划桨的频率。鼓点声加快了一倍,一百多名桨手把吃奶的力气都逼了出来,却再无法拉近与鬼船的距离。当人类船只的速度明显降低下来,鬼船竟以它特殊的加力航行方式,绕着五里半径在坚韧号四周打起圈来。甲板上的作战人员气急败坏地向始终游离在弩炮投射距离外的亡灵大声咒骂,亡灵则以又一轮贫乏的炮轰予以还击。
不到一个时辰,往日光耀的坚韧号就变得千疮百孔,如同一间墙上有洞屋顶还缺了好几块的破旧屋子。
帕萨愁容满面地走过来与安妮塔商量。“看来这次没办法把您顺利送达克特里了。”他说道。“船尾有一艘救生艇。请摄政大人和王子殿下尽快脱离本船。希望我们还能顶住足够多的时间供两位逃离。”
安妮塔坚毅地回答:“这是我的船,就算是你也别想拐带走它。”她转向图拉克道:“你带着你的人走罢!那艘小艇至少能乘十几个人的。”
图拉克苦笑道:“你以为听了你之前讲的故事,我还有那个胆子去冒险吗?与其被鬼船逼成疯子,我宁愿现在就沉到海里一了百了。”
安妮塔沉默了一会儿。“......也好。”她低声道。抬起头,她问图拉克。“你还有什么为了的心愿吗?”
图拉克看了看身边中心耿耿的伊利芙儿,还有硬撑到现在的杰萝娜、罗琦娅、琴妮,以及远处正替格里弗包扎伤口的利亚。“唉!没干的事太多,可惜没时间了。”死到临头了还那么贫嘴,伊利芙儿不禁狠狠扭了一把图拉克的胳膊,心里面却已不知是什么滋味。
帕萨被爆炸的烟灰染黑了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时间应该还是有的。这船坚固着呢!我亲自选的木料。只要你能在半个时辰内完事,我保证你的床不会浸到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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