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北极点附近的冰架旁停泊着黑红两色的巨船,暖融融的火光在黑暗里温暖了小小的一片空间,旅客们三五成群的说话。
全世界混血种都把目光投向了北极圈,卫星和高空侦察机反复地扫描着这个区域,破冰船的短期租赁价格在一夜之间暴涨了三倍,然而对YAMAL号的乘客们来说,这似乎依然是浪漫的旅程。
楚子航站在一个烧着煤块的铁桶边烤手,现在他看周围的人都可能是敌人,而那些买了船票的人想必也不希望他这个天降奇兵破坏探险计划,把他捆起来丢进冰海里去喂鱼应该是个好办法,但文森特见到楚子航的时候毕恭毕敬,其他人也就不敢贸然行动。
瑞吉蕾芙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面子,于是愤愤然地去找男孩们喝酒了。她对自己的活泼可爱很有信心,相信他们还会接纳自己,果然她还没有走到男孩们的桌边,就有人为她腾出了座位,美少女就是可以为所欲为。那晚她当着众人的面从兔子服里跳了出来,购买船票的客人们应该已经知道那只兔子就是溜出来玩的圣女殿下,却也并没有什么人质疑她的圣洁,换作尼泊尔的信众,如果知道他们的处女神库玛丽白天接受供奉晚上去夜店蹦迪,应该会把她从神殿里赶出来才对。所以瑞吉蕾芙并不代表什么宗教上的信仰,在那些人眼里,她应该是一把活着的钥匙,问题是,如何使用这把钥匙。
有人来到了楚子航身边,跟他一起烤火。楚子航扭头看去,对方身穿长款的黑色防寒服,戴着奇形怪状的皮面具,看起来很像是死神之类的人物。这么个奇形怪状的人忽然出现,却像是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只是在他登上冰面的那一刻,很多人都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他的威严无声无息地笼罩着这片冰原,刀袋中传出了低沉的鸣叫。
“怎么称呼您?”楚子航挑了挑眉。
“名字什么的无所谓,你可以叫我麦卡伦先生。我来自圣宫医学会,组织的名字也无所谓。”麦卡伦先生微笑着说,“你好,楚子航。”
楚子航望向停在高处停机坪的直升机:“您就是昨晚登船的客人?”
“应该说是主人,”麦卡伦先生微微点头,“这场长达13年的旅行就要抵达终点,主人当然要来见证奇迹。”
楚子航心里错愕。从他登上这艘船开始,每个人都讳莫如深,连萨沙都有些事瞒着他,麦卡伦先生说话却完全不加掩饰。
麦卡伦先生望着那只摇头晃脑的大兔子:“圣女殿下对楚先生伸了橄榄枝,楚先生怎么不领情呢?她比夏弥差得很多么?”
楚子航的瞳孔骤然收缩,抓着包带的手上爆出了青筋。
“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愤而杀人吧?”麦卡伦先生微笑,“楚先生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你知道的太多了,”楚子航把手探入刀袋中,紧紧地握住了刀柄,“伱到底是谁?”
“你的事迹记录在《大地报告》里,既然有报告,那读过的人就不止一个。”麦卡伦先生慢悠悠地说,“那是一段很特别的经历,龙王那样伟大的生物竟然跟一个人类产生了某种羁绊,这种羁绊甚至让她在最后一刻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断送了自己的计划。但你有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耶梦加得为什么选中了你?如果只是想要学习怎么融入人类世界,那么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可学习的目标,可她只选择了你一个人。”
楚子航长久地沉默,紧绷的嘴唇像是两片锋利的薄刀。
这些他偶尔想过,但随着耶梦加得的陨落已经无人可以对证,夏弥既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他的从天而降,可他对她并不真的了解。
“您对瑞吉蕾芙小姐缺乏兴趣,想必也是因为耶梦加得吧?时至今日你都没能从她给你设置的陷阱中逃离。ME-BJ-001事件之后,你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只能咬着牙追猎奥丁,用仇恨来填补空虚。可奥丁只是在你面前撕开了这个世界温柔的面纱,耶梦加得却让你沉浸在不愿解脱的幻梦里,那个幻梦是,她从自己强大的龙王人格中分裂出了一个女孩来,那你跟那个女孩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
ME-BJ-001事件就是北京地铁事件的内部编号,ME指大地与山之王,BJ则是事件起源的地点。
《大地报告》、ME-BJ-001事件,麦卡伦先生熟练地用着这些学院的内部语言跟楚子航聊天,好像圣宫医学会是学院的分支机构。
“可夏弥到底是什么东西呢?”麦卡伦先生又说,“那是耶梦加得制造出来讨好你的东西,她符合你的审美、懂你的心、拥有很多不同的身份却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你当然会喜欢她。可她终究是虚构的,连光都无法照亮。如果人生是段旅途,这么长的旅途里你孑然一身。耶梦加得一直在利用你,她虚构出那个女孩来陪你玩,而事实上只有你独自在空荡荡的球场上打球。”
楚子航微微战栗,他的刀没能拔出来,麦卡伦先生却用一把看不见的刀剖开了他的胸臆。
他避免去深思这件事,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不愿承认夏弥是一个彻底的虚构之物。
“耶梦加得是能屡屡从死亡中归来的伟大生命,她是世界规则的一部分,没有空虚的内心需要感情去填充。她追逐的是你身上奥丁的烙印,你曾经踏入奥丁制造的尼伯龙根,获得了那个烙印。那奥丁为什么会允许你带着这个烙印活着呢?你远没有看到自己人生的真相,也许毁掉你人生的人是耶梦加得,而不是奥丁。”麦卡伦先生注视着围绕篝火跟男孩们打雪仗的瑞吉蕾芙,“也许她再怎么学都学不成你心里那个人的样子,可她是有血有肉的。不妨把她当作圣宫医学会的一件礼物。不必急于愤怒,想想你的夏弥,那不就是耶梦加得的礼物么?而我们的礼物,远比那真实得多。我们可以给你新的人生,也可以帮你找出过去的真相。”
他把一枚黑色的信封放在楚子航手里:“忽然想到一句你们中国的古诗,送给你,‘夜深忽梦少年事,花自飘零水自流。’”
那句古诗纯是鸡头鸭脚,前半句出自白居易的《琵琶行》,后半句出自李清照的《一剪梅》,却莫名其妙地契合楚子航昨晚的梦。
他转身走向绵绵的飞雪,竟然不是去向船的方向,而是向着嶙峋的冰山渐渐远去。
楚子航忽然单膝跪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黑血喷在冰上,脑海深处传来巨大的吼声,所见的一切都带着色彩浓郁的晕边。刚才一直是麦卡伦先生在说话,他接的话不过区区几句,那并不完全是他被麦卡伦先生的语言压住了,而是麦卡伦先生的威严铺天盖地地笼罩了他,全程控场。他在学院已经是A+的评级,战斗力凌驾于S级的路明非之上,跟“皇”级或者说“SS”级的源稚生也交过手,但在麦卡伦先生的面前,他虽然握住了刀柄,可竟然没有信心把它们拔出来。
他不得不全神贯注来对抗麦卡伦先生的压力,这时候松懈下来,身体立刻出了问题。他这才想起自己把药盒遗忘在船舱里了,赶紧强撑着起身,想要回到船舱去,症状发作的时候他会有明显的暴力倾向,那是龙血中的嗜血基因被活化了,留在这里对那些普通的乘客可能很危险,而他的心里隐隐地想跟那些拿到船票的旅客们恶战一场——大家不用再戴着假面玩游戏,最后还是要决胜负。
剧烈的眩晕感让他根本站不稳,不断地在冰面上打滑。周围的人都扭头看着他艰难地爬向舷梯,却没有人过来帮忙,眼神不知道是惊诧还是冷漠。这个时候很需要萨沙,但偏偏萨沙趁着旅客们都来冰面上散心,自己带着团队去了底舱检查。关键时刻还是粉红色的兔子跑了过来,瑞吉蕾芙拉开兔子脑袋上的拉链,露出那张白瓷般精致的小脸,脱出上半身来,一把抱住楚子航,皱着眉头大吼:“服务生!服务生!快来看看这个人!”
她抱住楚子航并不全是出于关心,而是看出他有失控的趋势,在场的人里也许有潜在的高阶混血种,但她应该是有可能控制住楚子航的那个人。可这个举动在其他人看来过于亲密,女孩抱着男人倒在细雪中,对着周围大声地呼喊,所以反而没有人上前帮助,有人端坐不动,有人黯然神伤,大概是觉得真情终究是错付了,每次都被兔子女孩当成跟那个中国人斗气的工具。
楚子航只觉得心脏跳得像是擂鼓,想要吼叫想要撕咬的冲动就像热潮那样要从心脏里流出来,这时候他看到了瑞吉蕾芙那纤细的手腕,青色的脉管微微浮凸出来,看起来竟然有“可口”这种奇怪的感觉。他控制不住地狠狠咬了上去,随着微甜的血液进入他的喉咙,居然有一股古怪但清新的气味在鼻腔中弥漫开来,他竟然瞬间平静下来了,旋即被巨大的疲惫感笼罩了,失去了意识。
瑞吉蕾芙冷着脸挥挥手,意思是想来帮忙的人不用管了,她把楚子航放在冰面上,双膝并拢跪坐在他身边,任凭他咬着自己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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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的时候,楚子航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针头,但看一眼药剂瓶他就知道都是些生理盐水和葡萄糖这种帮助稳定身体状况的常规药。卡塞尔学院的医疗水平都没法治好他,这里的船医更不可能,连他因为什么而犯病都查不出来,这一关他应该是靠着自己挺了下来。
学院的预警其实并没有错,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在一线工作下去了,他才24岁,却到了要退休的时候,生活似乎总是在跟他开玩笑。
瑞吉蕾芙穿着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双手抱怀坐在床尾,那件裙子上印满了灿烂的纹路,令人想到鲜花和毒药,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素白清冷,完全不符合她之前的穿衣习惯,楚子航却觉得有点眼熟,但没有细想。麦卡伦先生知道了可能会很上心,他为这条裙子是付出了心力的,但楚子航就是这种人,就算他对某个女孩念念不忘,他记得的也只是光线在她的小屋里呈现的丁达尔效应,和两个人并肩坐在巨大夕阳下的摩天轮上,坐在鲸鱼静静游弋的水族馆里的那种“气氛”,却不记得她的衣品。
那枚黑色的信封就放在床头柜上,楚子航把它拆开,倒出一张手机大小的金属卡,磨砂卡面上用激光雕刻着“枯朽世界树”的纹路,背面雕刻着一枚繁复的二维码。
“这就是去往神国的船票?”楚子航看向瑞吉蕾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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