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成煜嗓子有些哑,不复往日的清亮。
即便作为皇帝,他也一日不能懈怠,反而因为是嫡长子,要比旁人要诚孝。
如今可算是熬到了最后几日,却突然听闻皇后重病的消息,这让萧成煜心中火气一下子就喷薄而出,一路急赶过来,越发面沉似水。
他这一开口,就能听出心里的怒意。
静室内除了正在伺候皇后的朝云和晚霞,其余人等俱跪下,无一人敢答话。
周院正已过不惑之年,因常年在太医院行走,倒是显得有些消瘦,足见其压力之大。
不过这些年来因弘治帝身体不协,他成了宫里最忙的内官,倒是习惯了皇帝皇后太子娘娘们的讯问。
这会儿听得萧成煜发火,他也只是沉默片刻,然后才斟酌着开口:“陛下,娘娘自早年间便得了寒症,此症须得在温暖如春之处静养,但娘娘忧心家国天下,一直不得离宫,如此一来病情就拖得有些久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萧成煜,而是重复讲述了一下苏瑶华的病情。
“陛下,如今正值国丧,娘娘悲伤过度,寒症急发,在陛下的口谕之下,臣已经给娘娘用了最颐和的养人方,药效虽慢但药力很足,其中有一味热炙是治疗寒症最有效之药,但此药不易用多,每一副药都只得用一钱,长久用下去,积累到一定日月便能好全。”
这药方不仅沈轻稚看过,萧成煜也每日都会过目,顺便点评一下周院正的治疗方向。
萧成煜站在床榻边,一边忧心忡忡看着唇角还残留鲜血的母亲,一边静听太医的回答。
周院正额头上的汗都流到脖颈里,他却不敢擦。
皇后得的是寒症,坤和宫常年都不敢用冰,静室里虽多少凉快一些,可这会儿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一下子便显得有些闷热了。
周院正心中叹气,面上却依旧恭敬:“陛下,臣刚才所言,只是在说娘娘近来的药情,依娘娘用药后的脉案,在宫里如此服药,静养一年半载也能痊愈,热炙一味药对娘娘是有效的,但今日娘娘却又吃进去了寒冰草。”
寒冰草到底是怎么被皇后吃进去的,这不关周太医的事,他要说的是如何医治。
“娘娘因久不食寒物,才突然吐血昏厥,但此举却并非让娘娘陷入险境,或者说是可以医治的。”
待他说到这一句,才悄悄松了口气。
萧成煜嗯了一声,在床边的椅子上落座,淡淡道:“都起来吧。”
周院正颤颤巍巍起身,凭借多年在御前奏对的经验,倒是站得很稳。
周院正谢过萧成煜,这才道:“陛下,给娘娘下药之人一不清楚最近臣的药方,二则不知娘娘已经好转,正因这两条,她这一丁点寒冰草用下去反正激发了热炙的药性。”
“娘娘此刻会昏厥吐血,是因为寒冰草把娘娘身体里的寒毒都激了出来,但激发出来之前娘娘已经连续服用汤药超过二十日,服用进入的热炙一直慢慢温养娘娘的静脉,现在寒毒被从血脉里激发出来,正是热炙发挥药效的时候。”
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后无碍。
若她真的无碍,周院正就不会啰嗦说这么大一串话了。
萧成煜跟他父亲不同,人虽年轻,却因自幼的储君教导,让他显得越发沉稳。
弘治帝虽也是嫡长子,但他是皇后亲出,亦无年岁相当的兄弟,除了身骨不丰,其实没有任何烦恼。
萧成煜截然不同。
他这个嫡长子并不是真实的,下面又有那么多母族厉害的弟弟,他这个太子之位可谓是风雨飘摇。
若非弘治帝和皇后都只看重他,他能不能从太子之位继承大统都两说。
因此他的性格跟弘治帝很不相同。
就比如现在,若是之前弘治帝还在时,不光几位娘娘会追问病情,就连弘治帝自己也会有各种医理讨论,俗话说久病成医,大抵就是如此。
但萧成煜不同,在周院正把话说完前,他一个问题都没有,那双淬着寒冰的凤眸就淡淡盯在周院正身上,让他不敢说错半个字。
这压力实在太大了。
周院正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才继续道:“娘娘会吐血,其实也把经年的寒毒都吐了出来,这一口吐出来,以后热炙的药效会彻底激发,对娘娘的凤体会有更好的医治。”
萧成煜抬眸看了他一眼。
周院正:“……”
周院正低声道:“但是这个刺激,对娘娘的身体来说太过沉重,在宫中养病的方案就成了废纸,娘娘需得去温热之地,比如玉泉山庄的汤泉宫,每日用泡汤调养,才能使其从内而外适应热炙的药效。”
“若是娘娘能去玉泉山庄养病,不出半年,寒症便可痊愈。”
沈轻稚学过医理,此刻已经听懂了。
原来在宫中养一年,苏瑶华可以养好身体,去玉泉山庄更好,大约八九个月就能好转。
但此刻寒毒被激发,她身体遭受打击,疾病复发,长信宫已经不适合她了,必须要离开皇宫,去玉泉山庄才能治好病。
虽然这个时间变短了,效果也更好,但毕竟只剩下一条路走。
沈轻稚眉心微蹙,她此刻觉得对方当真是博弈高手,对方并非不懂医理,即便没能得到皇后的药方,却也用一碗小小的寒冰草,打乱了苏瑶华和萧成煜的计划。
国丧日一连二十七日,坤和宫又有小灵堂,这二十七日那么多外人进进出出,是坤和宫最好被钻空子的时候,加之皇后重病,几乎一致在昏睡,几位姑姑大多都在外操持宫中丧仪之事,故而坤和宫就有了那么一丝漏洞。
这一丝漏洞,对方准确抓到了。
若是能毒死苏瑶华最好,毒不死,苏瑶华大抵也得离宫医治,盛京的冬日寒冷干燥,绝不适合苏瑶华养病。
而苏瑶华在新帝刚登机时便离开长信宫,朝堂之上那些老臣们谁来弹压,外面那些高门氏族们又如何压制?
这一步棋,下得妙极。
动手之人似乎都不求自己能获得什么利益,他们只求大楚动荡,似乎就满足了。
沈轻稚心中叹气,她用余光去看萧成煜,就看到萧成煜正盘着手里的蜜蜡佛珠。
这佛珠是老物件,蜜蜡被盘得莹润有光,散着一层佛荧。
萧成煜垂眸敛眉,慢条斯理盘着佛珠,一时间屋内无人开口。
只听得佛珠声咯哒作响。
片刻之后,萧成煜才淡淡开口:“周爱卿,你能保证母后的病一定可以治好?”
周院正紧紧攥住拳头,他不敢有一丝松懈,也不敢有片刻迟疑。
紧接着,就听他轻轻呼了口气,对萧成煜道:“陛下,臣以性命担保,定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凤体。”
这话一出口,静室内的人都松了口气。
萧成煜倒是没有表现得如何欣喜若狂,他直接起身,道:“周院正,母后暂时无法出宫,这些时日太医院必要有两名太医,两名女医守在坤和宫,先让娘娘病情稳定下来。”
他没有继续说之后的打算,只是交代了如今要如何医治皇后,然后便往外走。
行至沈轻稚身侧时萧成煜微微一顿,对她道:“随朕来。”
沈轻稚屈膝行礼,垂眸悄步跟在了萧成煜身后散步。
萧成煜并未离开坤和宫,他直接去了坤和宫前殿的书房,自己随意在罗汉床上坐下,才指了另一侧的位置道:“你也坐。”
沈轻稚坐下之后,取了桌上的茶炉开始煮水。
皇后久病,如今又是国孝,书房不经常来人,茶水就未及时备上。
萧成煜看她面沉似水,眉宇之间轻蹙,同平日笑脸迎人的模样大相径庭。
“说说吧。”萧成煜开口。
沈轻稚煮茶的手一刻都不停顿,她敛下眉眼间的锋芒,只用不轻不重的清润嗓音开始诉说今日的事。
她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一一讲明,把里面关键几人的说辞也全部复述出来,整个过程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她似只是个旁观者,淡淡看着坤和宫今日发生的一切。
萧成煜并未打断她的话,待她全部说完,茶也煮好了。
皇后身体寒凉,平日里吃的最多的就是枸杞红枣茶,蜂蜜牡丹茶之类的暖茶,不过书房里还是备了几样清茶,都是萧成煜的口味。
一壶玉泉听雪煮好,沈轻稚先给萧成煜斟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上一杯。
萧成煜看着茶杯里氤氲的水汽,这才开口:“你是如何看的?”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
在弘治帝殡天之前,萧成煜跟她已经有过两次深谈,那两次里沈轻稚大抵明白萧成煜是什么意思,而她自己又当如何来做。
给萧成煜这样冷肃的帝王办事,最忌讳一件事反复询问,就如同此刻,沈轻稚就不能问萧成煜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从来都只听真话。
沈轻稚略一思索,这才缓缓开口:“陛下,一开始我们众人确实疏忽了,陛下原是太子,又有大行皇帝的遗昭,下月就要行登基大典,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之君。”
在这种情况下,杀死太后其实得不偿失,这样不仅仅会触怒新帝,也会同苏家为敌。
说实话,沈轻稚认为对方若当着想要动手,直接刺杀萧成煜更直接,也更能达到谋得天下的目的。
这些沈轻稚道不会直白而言,她婉转说:“陛下,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他们确实对娘娘动了手,那么从结果来推测动机,就最简单不过。”
“妾以为,她们想要的就是朝野内外动乱。”
萧成煜适时才抬起眼眸,看了沈轻稚一眼。
沈轻稚今日颇为激动,刚刚又落了眼泪,此刻眼睛有些泛红,她没有直视天颜,目光一直落在桌上的茶盏上,似很平静。
但萧成煜却能从其中看到她的愤怒。
越是会咬人的狗,发怒之前越是平静,从来不会狂吠。
萧成煜突然问:“你生气了?”
沈轻稚积攒的情绪被萧成煜突然打断,她微微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向萧成煜。
这一眼,就让沈轻稚看到他眼眸中同样隐藏的愤怒。
母亲被人暗害,论谁都不能平淡处之。
沈轻稚突然涌起一阵冲动:“是,我是很愤怒。”
她迎着萧成煜的目光,一字一顿说道。
“我愤怒这些人不顾娘娘多年慈悲天下的仁善,愤怒他们忘记娘娘鼎力国祚,养育皇嗣的艰辛,更愤怒……”
“更愤怒他们明知若事成,朝野内外又是何等局面。”
“他们没有想过若朝堂动荡,党羽倾轧,被倾轧者一家老小当如何?因政局动荡而民不聊生的百姓又当如何?”
“我愤怒他们太自私了。”
沈轻稚如此说道。
沈轻稚这几句话,已经比许多未进入官场的读书人有远见得多。
她看的不是宫里这一亩三分地,也从来不是什么嫔妃之间的恩宠争夺,她看的是每个人身后所代表的利益,看的是朝野内外的形势。
她看得很清楚,清楚得让人惊讶。
作为一个孤儿出身的普通宫女,她能进入坤和宫侍奉娘娘读书,不过就因她认得几个字。
她识字,却不知字句何意,据她自己所说靠的都是死记硬背。
萧成煜很知道母亲的性格,她若看中谁,一定会悉心教导。
这四年沈轻稚在坤和宫,一定得了皇后亲自教导,她的见地和眼界远超旁人。
就从她在春景苑中恰到好处送出那个荷包开始,他就应该知道她的心正,眼宽,聪慧非常。
常人所不能及。
即便是门阀世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大抵也不过如此。
仅仅四载,沈轻稚便有这般见识,足见其是个好苗子。
萧成煜听完沈轻稚的话,举起杯盏浅浅抿了一口,茶杯中的茶汤清亮淡雅,品之有青松之意,意蕴深长,回甘不忘。
沈轻稚闭上嘴,这一大段说完也略有些羞赧,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再开口。
萧成煜把茶盏放回桌上,适才开口:“你说得很好。”
沈轻稚猛地抬起头,那双红得好似兔儿的眼眸正闪着星光,一脸期待地看着萧成煜。
萧成煜差点就被她的目光引去心神。
他轻咳一声,又道:“你说得很对,朕也如此想,不过……”
萧成煜微微一顿,转头看向皇后紫檀长桌后挂着的青山如松挂画,然后才继续道:“不过你并未看到全部。”
萧成煜声音很轻,也很淡:“大楚立中原沃野之地,地大物博,物产丰富,觊觎这块肥沃土地的人不少。”
“毕竟,从开国至今,国祚已延续将近一百五十载,在森严的宫规和政令之下,那些看不见的蛀虫积少成多,逐渐开始啃噬大楚。”
沈轻稚听得眉心蹙起,越发严肃起来。
她确实没想到,萧成煜借由这么一件事,看得如此深远。
沈轻稚自己看不到,却倒也不沮丧。
她也吃了一碗茶,然后给两人续上,才道:“陛下,妾身居后宫,得皇后娘娘细心教导,又有陛下点拨,能想到这些已是不错。”
沈轻稚脸皮倒是很厚,直接夸赞起自己来:“妾以为,自己不比那些世家出身的千金差。”
她说完,倒是还挺骄傲地昂了昂头。
萧成煜本来因皇后突然被谋害而满心怒火,方才周院正仔细说了这病能治,而且也并未实际伤害皇后身体,萧成煜这才平息少许。
现在同沈轻稚说了会儿话,又见她这得意洋洋的小模样,萧成煜心中最后那点火气也散了,微蹙的眉心也跟着松开,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一瞬间,好似风雪融化,冬去春来,让人不再跟着一起心惊胆战。
沈轻稚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萧成煜当太子的时候就很吓人了,现在做了皇帝,身上气势更胜,沈轻稚是经过大风大浪,才不会在他面前露怯。
而且,萧成煜也不会随意对身边亲近人发脾气。
这一点就很好了。
沈轻稚脸上也略微有了些笑意,她眉眼弯弯,冲萧成煜柔声道:“陛下,娘娘这里出了事,是我侍疾不谨,未完成陛下之口谕,还请陛下责罚。”
她这般可怜兮兮,便是冰冷冷的铁人也要心软。
萧成煜淡淡看着她,知道她这是放心了,才来撒撒娇,说一些软话,便也没有吊着她不松口。
“此事并未你之过错,后续之事你办得很好,若非你机灵聪慧,母后若当真吃下一整碗药,后果才不堪设想。”
沈轻稚也觉得有些后怕。
她眯了眯眼睛,继续柔声问萧成煜:“陛下,涉及此事的所有人,臣妾以为当要严查。除了那两个宫人和齐光姑姑,今日熬煮汤药,呈送汤药之人,甚至坤和宫上下都不能松懈。”
原本若只有祭酒之事,那德妃对齐光的处置就很合理,她毕竟不是坤和宫的主人,坤和宫的姑姑她是不能随意处置的,须得皇后好转之后再行处置。但现在因此事牵扯到了毒害皇后,谋害一国之母的案子中去,齐光就无法置身事外,那个被陈怀绿保下来的黄门也要一起进慎刑司。
进了慎刑司,这辈子就完了。
宫里人人都怕进慎刑司,进去以后,就再也没了生路。
打杀一个宫人并不难,难的是从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里抽丝剥茧,找出真凶。
沈轻稚不以为伺候皇后二十载的齐光就是无辜的,人心难料,谁知她想要什么,又或者有什么把柄在旁人手中?这都要慎刑司严审之后才能定夺。
萧成煜道:“此事朕会安排简义监督慎刑司审问,坤和宫由采薇排查提审,经事宫人全部送往慎刑司,其余人等提审结束后若再侍奉母后。”
“你就照料好母后,做好守灵之事便可。”
沈轻稚起身,这一次终于放下心来。
“是,妾谨遵陛下口谕。”
正事说完,萧成煜往后面仰了仰,靠在了靠背上。
“守孝辛苦吗?”他倒是有闲心闲话家常。
两人说话的时候,年九福并没有跟进来,这会儿似听到了什么仙音,忙端着一碟果饼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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